七月雪不是雪,它是一種草。

    生有這種草的地方,會在盛夏時分凝雨成冰紛揚落下,似雪降臨,故而叫做七月雪。

    萬山密林深處有一小塊地方,便生長了好大一片七月雪。

    謝啓南記得,他那時已經爬出去了好遠。他很餓也很渴,失血讓他的頭腦昏昏沉沉。當他感覺到有不該出現的雪花飄落在他的臉上時,他第一反應不是詭異,而是狂喜而顫抖地、小心翼翼地偏轉過身子,向着天空張開了嘴。

    他太渴,也太想要活下去。

    冰雪沾到他的脣舌,寒意讓他清醒了幾分。他勉力打量着四周,才發現自己好像是來到了一處十分詭祕的地方。那些始終蟄伏在他身邊蠢蠢欲動的藤蔓不再追着他了,它們似乎察覺到了這裏有什麼更危險的東西,以至於這種東西甚至讓它們甘願放下謝啓南這個奄奄一息的食物。

    謝啓南費力地眯着眼睛向前望去。眼前是一片綠茫茫的青草,草的尖尖上閃爍着晶瑩的光澤,隨着林中若有似無的細風微顫。有一隻漂亮的落音蝶優雅地翩躚而來,停落在青草的草葉上,便很快與那瑩潤的亮光融爲一體——它被凍住了。

    很快,落音蝶的身體連同身上的碎冰便一起消失了。

    而青草頂端的光澤越發耀眼。

    這便是七月雪。世間至寒至險之物,因其入藥可封鎖修者體內病竈,常用於療愈沉痾。

    但又因爲它的摘取極爲困難,在過度寒冷的環境下,哪怕是修爲再精深的人,也難保不會迷失在失溫帶來的幻境中。

    所以七月雪很珍稀。

    謝啓南見到的那三丈見方的七月雪,對於醫修來說,可謂是大寶藏了。

    但那些七月雪隱藏在萬山密林深處,單說萬山密林都已經兇險至極,有本事去到密林中的人本就不多,更何況還要去抵禦寒意呢?

    謝啓南記得那時候他看到了七月雪,下一刻他的意識便模糊了。

    他似乎是回到了幼年時的家中,爹孃笑意融融地喊他去喫飯。他含着眼淚委屈巴巴地說好,只盼着孃親發現他一身的傷痕累累。孃親果然注意到了他不正常彎折的四肢,心疼得直掉眼淚。他見娘哭了,又手足無措地趕緊去擦她的淚,極力微笑着說自己沒事。爹親的神情也哀傷極了,似乎是爲未能替兒子擋下這道劫難而真切地痛苦着。

    謝啓南感覺到身上所有的傷痛頃刻間變得微不足道。有種暖意自他的心底升起,包裹在他的身周,讓他心甘情願地在這片溫暖裏沉溺。

    他舒服得想要睡覺。他太累了,他想要休息。

    卻聽到遠方傳來隆隆的鼓聲。那鼓聲擂得很慢,一聲聲卻彷彿砸在他的心上,讓人心裏發慌。

    他被吵得煩了,不耐地翻了個身

    鼓點似感到了他的厭倦,越來越慢了。

    謝啓南滿意地闔上眼睛。

    那鼓又擂響了一下。

    鼓音似從深淵中傳來,隔着重重的水幕,餘音卻綿延不絕,沉悶又哀傷。

    謝啓南吸了吸鼻子,他恨恨地想,這是誰在擊鼓,怎麼打得這樣傷心?不知道他好不容易歇下來,他要睡覺嗎?

    罷了,有什麼委屈,我去替你解決便是了。

    他掀開被子起牀,怒氣衝衝地拉開房門。一片刺眼的白光襲來,他被晃得捂了下眼睛,再回過神時,才發現自己已經被凍得和雪地連在了一起。

    那聲聲傳來的鼓吟,不過是他漸次微弱的心跳。

    謝啓南遲鈍地意識到自己現在的處境,心有餘悸的感覺慢慢從心底涌上來,將他的理智拖向惶恐的深淵。

    他這才無比清醒地意識到,他是真的要死了。

    前方七月雪依然明淨美麗,回頭望去是虎視眈眈,等着將他吞喫入腹的藤蔓。

    可他想,他分明……分明不想死。

    他急促地喘息着,費力地湊上前來,用牙齒勉力咬下來幾株七月雪。

    七月雪殺不死他,那就是他新的水源。既是珍稀靈藥,就算不能療愈他的傷痛,草葉中的汁液總能緩解他的乾渴。

    於是他帶着七月雪,緩慢地、艱難地向後挪去。

    畢竟背後的藤蔓這一路也沒有真正地傷害過他,他再掙扎一下,如果能夠晚死一會兒,也算是他努力過吧。

    那些過往的片段在謝啓南的腦海裏短暫浮現,他閉了閉眼收回思緒,無聲看向段清淵。

    段清淵只沉默了片刻,便道:“好。”

    他大哥眼裏頓時染上狂喜,想必是知道段清淵此去萬分兇險,心裏盼着他早點死在外邊再也別回來。

    謝啓南早料到段清淵會答應下來,並沒有阻止。

    段如松如願刁難了弟弟,便拂袖離去了。謝啓南望着他遠去的身影,神情略略有些晦暗。

    段清淵悄無聲息地上前一步,輕聲,“怎麼了?”

    謝啓南沒察覺他的靠近,身形一僵。他往一旁躲了躲,皺眉道:“你不需要去萬山密林。”

    段清淵眉眼輕彎,“嗯?”

    他似乎察覺到了謝啓南情緒不對,繞過來謝啓南的身前。

    謝啓南見他一瞬不瞬地凝視自己,嘆了口氣,“少谷主,你看着我做什麼?”

    段清淵以手支頤,看着他不說話。

    謝啓南眉眼慢慢舒展開來,一雙眼安靜地望着他,好像真就是那麼個毫無隱瞞滿懷坦蕩的人。

    段清淵看不出分毫他在僞裝的端倪,只好“嘖”了一聲,“爲什麼?”

    謝啓南從善如流道:“我早些年間,偶然間得過幾株七月雪,一直寄放在遂機門。你若是需要,我尋個機會取回來,你拿去便是了。”

    段清淵卻搖搖頭,“不必。萬山密林我已去過多次,此去採摘七月雪之餘亦可多采些別的草藥,你不必掛懷。”他看似倒真的不大在意即將要去萬山密林冒險一事,反而對謝啓南擁有七月雪一事耿耿於心,“倒是你……你爲何會擁有七月雪?七月雪性極寒,除去森冷的萬山密林以外,世間鮮有地域可以容納七月雪存活,你去過萬山密林?”

    謝啓南沒有絲毫遲疑,“當然沒有。”他低聲,“我的身體一團糟,這你是知道的。我哪裏有本事從那種可怕的地方活着回來?這幾株草藥,不過是早幾年遇到過世外高人隨手勻給我的。既是世外高人,自然要隱姓埋名,你若是偏要問我是誰,我倒真的說不出來。”

    段清淵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那好吧。明日你我便去一趟遂機門。”他輕笑一聲,“就讓我看看你手中的七月雪,究竟是什麼來歷。”

    謝啓南靜靜頷首。

    -

    遂機門立於蘭城鬧市。入得蘭城城關,路過左邊的豆花攤,沿着巷子轉兩個彎兒,便是他們遂機門大門。

    不在臨仙谷,段清淵又換上了他那一身招搖的紅衣。謝啓南帶着段清淵一路避開那些不斷向他拋來的桃花媚眼,終於站定到自家宗門前。

    二層小樓,青瓦飛檐,門外還掛了個招幌,上面用隸書寫了兩個大字,“遂機”。

    段清淵凝神看去,見那招幌邊邊的小角落裏,還用小得不能再小的蠅頭小楷補了一句“入門六兩,交錢進門。”

    他笑道:“你們宗門果然有趣。”

    謝啓南並不理會他。

    遂機門隱於鬧市,不方便用陣法或是御劍而來,這他是能夠理解的。不過,饒是見多識廣胸懷天下的段清淵,看到眼前這座活像個酒樓的建築時,也迷茫了。

    謝啓南上前扣響門環。

    來應門的是一位小童。小童濃眉大眼,才只七八歲模樣,還扎着一隻沖天鬏。

    謝啓南見了這小童,緩緩露出一個堪稱溫柔的笑來,“小師弟,我回來了。”

    段清淵若有所思地注視着眼前的畫面。他從未見過謝啓南這樣笑——

    前所未有的輕鬆愉悅。就好像在此之前,他從未真正笑過一樣。

    小童剛打開門就愣住了,然後不敢相信地揉了揉眼睛,確定眼前之人真的是謝啓南後,立刻歡天喜地地撲上來抱住了謝啓南的大腿,“九師兄!九師兄你回來了!”

    謝啓南彎腰把小童從自己腿上扒拉下來,將他抱起。小童在他懷裏一嗓子“九師兄回來啦”差點沒把他震聾。

    這聲呼喊彷彿打開了什麼機關,頃刻間,小樓裏各處都冒出了人。捧着書苦讀的、手握拂塵清灰的,甚至還有提着菜刀等着切菜的師兄弟們都冒了出來,清一色的男修,各個衣着簡樸,卻都滿帶喜悅。

    “九師弟,太好了,你回來我終於不用再喫五師兄的飯了!”

    “九師弟!你留下的那個清潔陣又壞了,你要是再不回來,我的腰怕是要累斷了!”

    “九師弟,你可快回來吧,小十纏着我講故事我已經要講吐了啊,街角的話本子我已經都講了一圈了。你再不出現我怕是要放下修行拿起筆自己寫故事去了!”

    謝啓南微笑頷首,一個一個地看過去,從在場的七位師兄到小十,挨個招呼了一遍。

    簡單寒暄後,他放下小十,示意小十去到一旁坐下,一邊招呼段清淵進來,一邊隨口問了句,“大師兄呢?師父呢?怎麼都不在門內。”

    方纔還熱鬧的大堂陡然寂靜了片刻。

    謝啓南的動作一頓。

    他似乎意識到了什麼,臉上的笑意漸漸隱去,定定地看向圍坐在一處的大家,“怎麼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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