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如松竭力掙扎着想擺脫水流。然而水流流淌無絕,他無法掙斷,被憋得臉色通紅。聽了謝啓南的話,他反而癲狂地笑了起來,“丁不允?誰認識那個狗屁丁不允!我倒是要問問你,我什麼不比他段清淵強?憑什麼……憑什麼連你一個卑賤的外人都覺得這個少谷主該是他的!”

    “啪!”

    謝啓南看着段如松被他扇紅的左臉,面無表情地重複道:“丁不允呢?方元呢?”

    段如松吐出一顆帶血的牙,跟他較上了勁,“我知道,我當然知道,可我——偏不告訴你!”

    “啪。”又是一聲。

    段清淵看不過去了,從檐角飛下,緊緊抓住謝啓南的手,“阿南,夠了!”

    謝啓南慢慢擡起眼看他。

    段清淵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看謝啓南的眼睛,他突然間發現,謝啓南的眼睛黑白分明,甚至……是過於分明瞭。

    這雙眼中所展現的一切情緒,都清澈直白地讓人難以直視。此刻那眼中分明燃起了強硬的、堅定的憤怒。怒火如瀚海狂濤,月光下,那雙清澈的眼眸驚人的明亮。

    段清淵手微微鬆開,又再次握緊。

    不行,不能任那些波瀾翻涌,那些波瀾終會醞釀出一場能將謝啓南自己焚燬的火焰。

    謝啓南彷彿才認出來段清淵似的,定定地看了他好一會兒,才扯了扯脣角,慢吞吞地開口:“是少谷主啊。”可他笑是笑了,眼底的寒意卻一點沒褪。他歪着頭,“說起來倒是很慚愧,我似乎忘記這是你親哥哥了。”

    段清淵道:“阿南,不要冒險。再進一步,你就會入魔。”

    謝啓南十分冷靜。“少谷主可以放心,等我問出我師父師兄的下落,自然會還給你一個好好的兄長。不過……”他苦惱地頓住了,“若是他一直不說,我可保證不了能還給你一個完完整整的哥哥了。”

    段清淵皺眉,“阿南。”

    謝啓南“嗯”了一聲。

    段清淵嘆了口氣,“阿南,聽我的。你的靈力承襲自劍冢,本因殺戮而生,你不可再妄動殺意,否則——”他還抓着謝啓南的手,謝啓南的手很冰,他幾乎以爲自己在握着一個死人。

    段如松卻並不給他說下去的機會,很快將矛頭對準了他。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他大笑起來,笑聲中難掩的蒼涼,“段清淵,你看看這些年你在跟什麼樣的人廝混?你有沒有過一點的長進?你看他這個樣子,滿心仇怨,哪裏走的是仙道正途!”

    段清淵不理會他,只握住謝啓南的手,“阿南,你放開他。”他堅定道:“我知道你恨他欺你師門,我來幫你報仇。”

    謝啓南眨了眨眼睛,忽而木然地勾了下脣角,似乎真的被這個建議打動了那麼一時片刻。

    但最終他還是輕輕搖了搖頭,掙開了段清淵的手,飲懷劍橫上段如松的頸項。

    “我再給你最後一次機會,段如松。”他輕輕道,“不說出丁不允和方元的下落,我要你的命。”

    段清淵聽出了他的決絕。

    這一刻,他無比清醒地意識到,謝啓南這個人,哪怕再面色平和,也不過都是僞飾。

    真正的他,不在乎這世間的任何東西,天道也好,修爲也好,他自己的命也好,他都沒有那麼在乎。

    似乎只有少數人被他放在了心尖上。

    丁不允和方元便算是兩個。至於其他的,再沒有了。

    段清淵手也慢慢摸上了劍。沒辦法,難不成真的放任謝啓南殺了他大哥麼?

    出乎他意料的是,段如松竟然說了。

    他微微垂首,看着自己脖子邊上的劍鋒,似有幾分忌憚。然而看過之後他依然昂首,用那種“藐視”的目光對謝啓南道:“我將他們藏在一個地方,只有我知道,有膽氣就跟我來。”

    謝啓南毫不遲疑,撤下劍來,“帶路。”

    段清淵喊了一聲:“阿南!”

    但謝啓南沒有回頭。天色依然漆黑如夜,他御劍轉身投入黑暗。段清淵皺眉跟上。

    謝啓南腳踏飛劍,兩側山脈匆匆掠過眼底,山勢越發詭譎。有人說許是因爲幽深處難見光明,所生長的萬物外貌都格外詭異。越是隨段如松前行,那些山巒越發犬牙差互,山壁之上大片嶙峋的怪石遮蔽了天幕,漸漸地,仰天望去只餘下了一線罅隙,透出一縷天光。

    段清淵見勢不對,飛身急掠到最前方,一掌震停段如松,神色罕見地冷峻。“兄長,你到底要帶我們去哪裏?”

    段如松被他猛地攔住去路,步法未收,原地一個踉蹌後,才狼狽地直起身來,也冷冰冰地應道:“自然是帶你們去找那兩個廢物了。”

    謝啓南無聲地在他身後駐足。

    自金丹圓融,他已無師自通了御劍而行的法門,整個人還處於一種略帶幾分恍惚的狀態。體態驟然輕捷,神識也格外廣大,這些都讓他無所適從。但情勢危急,師父與師兄的安危還繫於他一身,他來不及停留思考。

    因此他落足於地後,便單刀直入地甩出一句話扔給段清淵,“少谷主,你不要攔我。”

    段清淵看着面前那個面無表情的青年,嘆了口氣,“我並非阻你。只是前方是臨仙谷禁地,多年來不允任何人出入。父親曾言此處爲大凶險之地,我若不叫停你們,豈非看着你們送死?”

    聞言,段如松哈哈大笑起來,“畏首畏尾……”彷彿是因爲到了此一方不見天日之處,他終於不再掩飾心底的慾望,“如此瞻前顧後,可配得上臨仙谷之主?庸人——庸人安配居於高位!”

    段清淵不爲所動,只看着謝啓南,“阿南,臨仙谷禁地設有陣法,他若曾進入,父親定然知曉。他在騙你。我們先停下,你的師門同道,我來幫你找。”

    豈料段如松聞言,神情忽然古怪起來,“父親知曉?呵,他知曉……他當然知曉!”

    段如松神色忽帶了幾分飄忽,猙獰之餘,卻顯得有些迷茫,“就是他叫我去毀了隨機門的啊……”

    段清淵眼神一凝。但他還未及開口,一道毛骨悚然的冷意忽然爬上了他的後頸。他極快地抽出劍來格擋,正攔住謝啓南的一劍。

    那劍來勢迅猛,似欲劈星斬月。

    飲懷劍周身佈滿雷光,一劍劈落便如流光。隨意一斬,也有驚破天地之威。

    段清淵被長劍的威能震退一步,靜默地看着謝啓南。

    謝啓南迎上他的目光,低聲,“讓開。”

    方纔那一劍的餘勢落地,留下一道深深的地裂。

    段清淵看出謝啓南眼底分明的殺意,嘴脣翕動似有話欲言,卻終還是一言不發地收了劍,退到一旁。

    這便是讓路了。

    謝啓南用劍柄敲了敲段如松的肩頭,“帶路。”

    他彷彿並不喫驚於事情的主謀是誰。他只有一個目的,不管發生了什麼,丁不允與方元必須活着。

    他也並不介意段如松是否在騙他。反正同路而行,他入了陷阱,段如松也別想好過。

    他目不斜視地路過靜立一旁的段清淵。

    他剛剛讓這個人傷了心,卻毫無愧色,就好像從未將這個人當做朋友。

    段如松見狀,幸災樂禍地看着段清淵的臉,嗤笑了一聲,“你救了他的命,他卻如此待你,妙哉,妙哉……”

    段清淵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眸光沉沉地望着他二人遠去的身影。

    他想着方纔謝啓南看也不看他一眼的樣子,良久後,低低地嘆了口氣。

    又等了一小會兒,他反手收劍,沿着他們遠去的路跟了上去。

    謝啓南這性格可真是彆扭極了。分明是叫他不要跟着冒險,偏偏要拐出來個九曲十八回的彎兒。虧得他也是個善於演戲的人,不然這戲路他也不知要怎麼接。

    -

    禁地所以爲禁地,自然有其封禁的理由。

    臨仙谷深處封禁,說起來也不是什麼久遠的事情。數十年前,谷主段月亭突然對臨仙谷衆人宣佈谷底深處靈脈異動,恐有大凶險,從此嚴禁修士出入。

    段月亭積威深重,他既然開口要求,便沒有人敢違背。就連性情散漫自由的段清淵,都從未試圖越雷池一步。

    也是因爲禁地並沒有什麼吸引他的地方。

    但此時的段如松不一樣,他現在只想要謝啓南死。

    凡是譏笑他的、諷刺他的、跟段清淵爲伍的,都該死。甚至他覺得,那個被父親平白無故撿來的段屬秋,其實也是該死的。

    但段清淵一直用醫術吊着他的命,他也找不到機會下手,便也一直放任自流了。

    禁地暗無天日,滿地怪石突兀,走到這裏,已無法御劍前行。

    謝啓南跟着段如松深一腳淺一腳地向前走去,只覺四周寂靜得可怕。

    兩側山壁高聳入雲,逼仄的窄路隱匿在濃重的黑暗中,一路走來,只有行走和呼吸的聲音。

    段如松忽地開口打破寂靜,“你就不怕我是真的帶你來送死麼?”

    謝啓南走在他的身後,冷淡地回:“送死?好啊,那便你先來好了。”

    段如松笑了一聲,“你倒是真有好膽色。”他手摩挲着前面的山壁,似在找路,“你這樣的人,怎麼會跟我那個孬種弟弟做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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