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清淵來到冰棺前站定。那冰棺製作格外精良,冰厚約三寸,卻出奇得通透,也顯得棺中人的容貌分外清晰。段清淵低頭盯着棺中人的臉,視線久未移開。

    四下一片靜謐。

    突然,段清淵笑了一下。這笑聲在寂靜的密室裏分外突兀,以至於謝啓南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段清淵低頭看着棺中人,既輕且柔地說了句,“是你啊……”

    他眼神靜靜的,眼簾微微垂落,投在棺中人身上的目光顯出某種異樣的、過度的深沉,這份深沉在他那一貫笑得風月縈懷的面容上顯得格外奇異,一時間……倒不太像他。

    他嘆息也似地低喃着:“……我終於來見你了。”

    謝啓南沉默地注視着他。

    段清淵眨眨眼,擡眸看向還停留在原地的謝啓南,“阿南,我認得他。”

    他這再一開口,又恢復了平素笑意盈盈的模樣。

    聽得他開口,謝啓南便認爲這算是他們臨仙谷少主人默認自己可以窺探他們段家祕辛了,便幾步走到他身旁,也低頭看向棺中人。

    然後他微略皺起了眉,“這人容貌……有些像你。”

    棺中人面色蒼白,年紀很輕,眉宇間有種即使閉眸沉眠也無法抹去的溫潤清俊。

    但說是相像,其實兩人也只有那麼三兩分肖似,只到皮相的程度而已。論起神魂,棺中人比段清淵更多了幾分沉凝。

    段清淵笑眼彎彎,“不是他像我,是我像他。”他看着棺中人那張俊雅蒼白的面容,“他應當是段月樓,是我的小叔叔。”

    謝啓南不解,“應當?少谷主,你精通醫術。你的這位小叔叔,該不會還沒有死吧?”

    段清淵搖頭,“他已死得不能再死了。”他見慣生生死死,自然第一眼就能斷定這人是死是活,“小叔叔過世的時候,我還沒有出生,這也是我第一次見他。”

    謝啓南道:“那你如何確認他就是段月樓?”

    段清淵道:“因爲我雖未曾見過他,卻聽無數人談及過他。”他似乎陷入了長久的思考,下意識地輕釦着指尖,“那時我年歲尚幼,父親明明就在谷中,我卻很少見到他。我便四處去問,問我的乳母,問大哥,問廚娘,問師兄師姐,問身邊能接觸到的一切人,他們所有人給我的答案如出一轍,便是——父親在陪小叔叔,陪已經過世的小叔叔。”

    他的神情帶上了一點無奈,“那時我想,過世之人,不分明已經離開此方世界了嗎?就算能留在這裏,不也只是一具沒有靈魂的軀殼?於是我找到父親去問,父親便帶我看了小叔叔的畫像。那畫中人同眼前這位先人一模一樣。更何況……除去我爹他老人家,誰有本事在臨仙谷中設立這麼大一處密室,只爲保存一個逝者的身體完好無缺?”

    謝啓南沉吟片刻,“我倒是覺得,你父親既然這樣行事,必定不單單是爲了保存一具□□而已。”

    聞聽此言,段清淵神色微微一動。

    謝啓南從他罕見的一絲猶豫中讀出了什麼,便道:“少谷主,你若有難言之隱,不必非要告知於我。”

    段清淵認真地望着他,謝啓南十分平靜地任他看。良久,段清淵搖了搖頭,低笑起來,“倒也不算難言之隱。”

    “那便願聞其詳。”

    “你可還記得紅虺獸骨?”

    “這等良藥,怎會忘記?”

    段清淵頷首,“那你可記得,那日水雲樓‘淨塵’間的客人,同時購入了紅虺獸骨與往世神眷?”

    “記得。”謝啓南隨口答道,“我還記得,你好像對‘淨塵’拍得藥物這件事並不是很滿意。”

    那時他與段清淵尚不熟悉,只覺得這位少谷主的神色突然古怪,也不知是爲了什麼。

    段清淵道:“正是。此事蹊蹺之處在於,此類珍稀藥材服用時通常不單單需要通過多番炮製緩和其藥性,其配伍與組方也是多有說法。對於紅虺獸骨與往世神眷,前者用於改善虛弱者體質,後者用於重塑靈脈。外行人可能會認爲,若是有一個虛弱之人靈脈盡斷,剛好可以同時服用這兩味奇藥。但事實上,經過紅虺獸骨所改制過的體格,已是至陽之體,再用往世神眷只會讓人體中的烈陽之意累積到頂,徹底摧垮用藥人的身體。在醫家,同時應用往世神眷與紅虺獸骨,從來都是大忌。”

    謝啓南想了想,“或許此人只是個二道販子,並不是打算用這些藥來醫治同一人?”

    段清淵看了他一眼,“我不放心,所以那天拍賣結束後,我去找了‘淨塵’的客人。”

    謝啓南眼神瞭然。

    段清淵頷首,“儘管那位‘淨塵’的客人試圖掩藏身份,但他的的確確就是我爹。”

    “你父親若是想要瞞你,應當隱藏得很高明。所以你怎麼看出來的?”

    “與你共處同一屋檐下的人,便是僞裝的再徹底,你也總是能看出蛛絲馬跡。更何況有那樣的購買力,修仙界這樣的人可不多。能留在水雲樓四層的客人,也不單單是有錢有靈石就可以的。”

    謝啓南道:“難怪那時候你看起來不大高興。”

    段清淵微微一頓,“在見到小叔叔之前,我曾猜想,紅虺獸骨是留給屬秋的。”

    謝啓南嘆了口氣,“不用說了,看那小病秧子的樣兒,還天天被你兄長欺負,這等靈藥,你爹八成是沒打算留給他用。”他一邊端詳着棺中人的臉,一邊越看越覺出幾分耐人尋味來,“你這小叔叔,雖然已死去多年,卻還是如同生人一般,活像熟睡。”

    段清淵輕輕地“嗯”了一聲,聽不出太多情緒。

    謝啓南又道:“你爹看來是真的在意這位小叔叔。”

    段清淵伸出一隻手,彷彿無意識地摩挲着冰棺的表面,看着近在咫尺卻不可觸及的那一張臉,忽而笑了。

    他笑得與此前萬般不同。

    段清淵眼底……分明是冷的。

    他笑得萬木生春,眼底卻了無歡喜。

    “他的確很在意。甚至我想,他想要小叔叔復活。”


章節報錯(免登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