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啓南雖爲修者,但這些年在遂機門渾渾噩噩,來到斷雲宗也沒有兩天,並不知道令無數修者心心念唸的“得成大道”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

    少時四處流亡,被丁不允撿回遂機門的時候,他以爲一門之主的丁不允便是仙道達者了。後來讀了些雜書,成長許多才知真正的仙人涉虛蹈浪,能踏破時空去往過去和將來。放到他們修真界,如果能一窺“時空”的門徑,纔算真的在修仙一途中有所小成。

    相比起來,所有遠行還需御劍的修者,照比眼前這位黑衣客而言,都已經落了下乘。

    謝啓南看得分明,黑衣客僅僅只是提起他的領子,如履平地地向前邁了一步,他二人便在瞬息之間來到了眼前這個山洞。

    這似乎是座很高的山,煙嵐雲岫,高寒縈懷。

    謝啓南看着那大片的流雲還沒有回過神。黑衣人欺近他面前,伸出一根冰涼的指尖點上了他的眉心。

    剎那間,流雲化成了漩渦,將他眼前的畫面擰成了五彩斑斕的亂景。他眼前似乎閃過了許多,但若要問他究竟看見了什麼,他似乎也答不出來。

    好在這場紛亂來的很快,幾乎是瞬息過後,黑衣客便放下了手。

    謝啓南從迷亂中抽身,微帶些茫然地看着他。

    黑衣人冰冷的雙眸中卻似乎有些異色,彷彿從謝啓南的腦中讀到了一些出乎他意料的東西。他比謝啓南高几分,便微低頭,看着那雙清澈迷濛的眼,神色複雜地吐出冷冰冰的一句“你的路走不遠。”

    他這句話來得突兀,也不是什麼好話。但謝啓南顯得十分好涵養,竟然平靜地照單收下了,順便彬彬有禮地回贈了一句,“那敢問,你妄圖齊聚神器,難道就走得遠麼?”

    黑衣客並不回答。

    謝啓南沒指望能得到答覆。不過在與人對視這件事上,他從未輸過。黑衣客還在靜靜地看着他的眼睛,他也坦坦蕩蕩地看回去,順口道:“閣下看來不是什麼無名之輩,不知是否介意告知區區在下我……你究竟是誰?”

    他問得隨意,也沒覺得一定會得到答覆。豈料對方居然輕描淡寫回應了:“顧若鴻。”

    謝啓南沒想到會得到這麼一個答案,怔了一瞬,“你說你是誰?”

    顧若鴻顯然不是個沒脾氣的人,他只淡淡地瞟了他一眼,不打算做多餘的解釋

    謝啓南方纔把受驚的心緒放穩。饒是他這般見識短淺的人,也曾聽無數人談及這個鼎鼎大名的人物。不知有多少修士以眼前這位顧仙師爲彪炳,只盼一生能取得與他相同的成就,也即飛昇成仙。

    可現在,顧若鴻就站在他的眼前,站在他們修仙界。

    他不是位列仙班了麼?不已經去到靈氣充沛的天界了麼?

    “你不是已經飛昇——”

    顧若鴻既然自己挑明瞭身份,便也不再遮遮掩掩。他撤下了顏面的僞裝,簡短地答覆了一個字:“是。”

    謝啓南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好久之前,在隱劍島的時候,他便覺得這個黑衣來人即使滿身神祕,周身也自有達者氣韻。那種從容端雅的氣度,是叫任何人來僞裝都學不透的。因此他早就猜測黑衣人該是個大人物,只是他沒有想過,這個人物他……大過頭了。

    不過看着眼前這位劍眉星目的修者,他突然覺得,顧若鴻就該長成這個樣子。

    他面容輪廓分明,眉梢眼角略帶幾分鋒銳,這副容貌放到長輩眼前多半不是副討喜的好相貌。人家都會說過剛易折,顧若鴻可是貨真價實地長了一張不近人情的債主臉。

    但他眼底卻又總是透出萬事不入心的漠然,勉強爲那層“不近人情”套上了一件強者孤傲自不善言辭的外衣。

    謝啓南腦子裏忽然冒出一句話。

    他竟然就是顧若鴻……他到底是顧若鴻。

    謝啓南腦中心思百轉,但也敵不過顧若鴻只簡單的一個“是”字,堵回了他往下能問的所有問題。

    他正在重新措辭,卻看到顧若鴻忽而抓住他的手腕,左手抵上寸脈,作療傷狀。

    他微愕,張口欲言。

    顧若鴻道:“噤聲。”

    謝啓南下意識地閉了嘴。

    他低頭看着兩人相觸的部位。顧若鴻向他的身體中輸入了一道靈力。這份靈力與段清淵、唐風等人的全然不同,它強盛卻有若無物,彷彿自進入他的身體便成爲了他身體的一部分,如此不着痕跡,卻又如此不容推卻。

    謝啓南慢慢感到有種溫暖自他丹田升起,隨靈氣運轉散入四肢百骸。那股溫暖的力量有如春風,所過之處萬物復生。他清楚地感覺到自己身體的每一寸肌骨、每一塊血肉都處於一個前所未有的、舒服已極的狀態,宛如新生。

    顧若鴻一道靈力送過去便撤了手。

    他也不管謝啓南什麼反應,只一言不發地踱步到一旁,凝視着天邊的流雲。

    靈脈中翻涌的靈力漸漸平復,謝啓南遲疑着,“……顧仙師。”

    他雖然懶散,但並不是無禮之人。顧若鴻這道直接走行他全身各處沉痾的靈力,得是個傻子才感覺不到對方是在治療自己。儘管這對於顧若鴻這般神通廣大的修者而言可能只是舉手之勞,但他依然感佩在懷。

    顧若鴻並不理會。

    謝啓南幾步走到他身側,也看着千變萬化的浮雲,輕聲,“顧仙師在看些什麼?”

    顧若鴻沉默良久,才靜靜道:“天上浮雲似白衣,斯須改變如蒼狗。”

    說這話的時候,他語氣與平素無半分不同。但不知爲何,謝啓南覺得自己彷彿從中覺出了那麼點嘆惋的意思。

    可他看着顧若鴻那張冷冰冰的臉,又覺得只是錯覺。

    謝啓南想了想,“顧宗主堪破世事,也會執着於表相麼。”

    他只是隨便說說,沒想到顧若鴻居然真的願意就這個問題與他討論下去。對方沉默了一會兒纔開口,似乎真的認真地想了一下他剛纔說過的話,然後想不通地又道:“表相是變幻無常,那本質是什麼?”

    謝啓南道:“本質也是變幻無常。”

    顧若鴻忖度片刻,道:“有理。”他擡起一隻手來,伸出一隻手指徐徐畫了一個圓,然後手一翻再收,召喚而來一片雲朵。

    雲朵落進了圓中,消失不見了。

    顧若鴻看着雲朵消失的地方,低喃,“本質是無常……”

    謝啓南也看着那裏,忽而輕輕地問道:“顧仙師,你不是要殺了我的麼?”

    顧若鴻動作微頓,少頃,他擺了擺手,雲朵重又出現。他推了一把將流雲送回原位,一邊隨口道:“不殺了。”他似乎自己也覺得這殺來殺去的十分沒譜,於是難得解釋了一句,“沒必要了。”


章節報錯(免登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