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明衡睜大了眼睛,這是——

    他急速以指代筆,在浮空中繪就一道道繁複的咒印。他是陣符的高手,幾乎瞬息之間,數十個符咒都已寫就。華麗卻無用的攬月追星太黯淡,在這種關頭消耗靈力又派不上用場,他眼下甩出的符文裏,有不少帶來光明的咒文,將此地映得頃刻間亮如白晝!

    谷底亮起的一刻,在場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氣。

    段清淵仰起頭,死死地盯着空中那顆巨大的頭顱。頭顱的主人感覺不到他的注視,卻若有所覺一樣地垂首靜靜地俯視而過。它的視線甚至在段清淵和謝啓南的身上頓了一下,就好像感覺到了這兩個不在此世間的意外來客一般。

    此前的黑暗不僅僅阻礙了人的視覺,它連其他的感官也迷惑了。直到此時亮起,宋明衡和寧風黎才聞到那種屬於水生動物的溼冷腥臭的鼻息。

    那怪物魚身蛇尾,長約數丈,粗壯需數人合抱。生着赤紅色的巨大頭顱,面貌如駿馬,卻比之更多九分的兇性。怪物頭上生有一對角,泛着近乎於鐵灰色的光澤,透出金屬般的堅硬,眉上有突起的肉塊呈十字交叉,眼睛是縫狀豎瞳。此刻那雙猩紅的瞳孔正直直地盯視着正對着它的宋明衡,滿帶嗜血的光芒。

    宋明衡警惕地跟它對視,一動不動。

    他不愧是枯榮堡之主,面對如此怪獸,居然沒有分毫懼色。

    段清淵的目光彷彿長在了這頭怪獸的身上,他沿着怪獸的身體,一寸寸地打量過去,好半天才沉聲下了定論,“是千年紅虺。”

    他的話說出口,好半天沒得到迴應,不由得奇怪地轉頭看了謝啓南一眼。

    卻見謝啓南也正一瞬不瞬地盯着紅虺,眼底的情緒十分複雜,說是恨意,卻又不太像。

    段清淵思忖片刻,用扇尖敲了敲對方的肩膀。

    謝啓南很快轉過頭來,眼神亮的驚人。

    段清淵眯起眼睛,細細地端詳着他的神情,“阿南,見過?”

    在這短短的一會兒,段清淵眼睜睜地看着對方眼裏的光被它的主人強行收束,那眼裏的情緒像風吹去的雲一樣不着痕跡地散了個乾淨,謝啓南只靜靜地斂去了神色,平平靜靜地答道:“沒有。”

    段清淵“嘖”了一聲,卻沒有戳破他的謊言。

    他不再去看謝啓南,只回過頭去看着那頭巨大的紅虺。

    謝啓南見他不再抓住前面的問題,輕輕地舒了口氣。

    段清淵此時突然老神在在地道:“是萬山密林吧?”

    謝啓南猛地看向他。

    但段清淵只負手看着幻境中的紅虺與宋明衡對峙,留給他一個線條明淨的側臉。

    他慢聲細語地說着:“我早就覺得,七月雪這樣的草藥,不該是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卒能夠拿到的。就算是小卒,那這個卒子,也一定是跨越過楚河漢界,經歷過種種一去不回頭的拼殺,直線衝入過主帥陣營的卒子。”段清淵輕輕地嘆了口氣,“這個卒子可能傷痕累累,可能葬送了一切,但他的勇毅,羣山衆水會銘記。”

    謝啓南彷彿在看着他的側臉,但那眼中空無一物。

    他默默地轉回了頭,盯着潮溼陰冷的土地,好一會兒後,才低低地開口:“若不是勇毅呢?”

    他很慢很慢地說道:“如果……只是無處求活呢?”

    段清淵勾勾脣角,“那也沒有什麼不同。”他說,“無處求活的人,卻活下來了。這本身就是很了不起的事。”

    謝啓南心頭一動。

    有那麼一刻,他似乎想要說些什麼。

    良久,他輕輕地道:“少谷主……”那聲音十分低微,就好像主人開口時也並不打算說出的話會被人聽到。

    但段清淵“嗯”了一聲。

    謝啓南張了張口,忽有些狼狽地閉了眼,“……沒什麼。”

    他感覺自己彷彿正陷落在如腳下這般泥濘的溼地裏,那些不堪的過往彷彿一雙雙來自地獄的枯手,它們在不斷地拉扯他,想要將他也拽落到暗無邊際的黑夜裏。

    但段清淵站在光明裏,好像是想要拉他出來。

    可他看不明白。

    看不明白這個人究竟是真的想要帶他走出來,還是……只是站在平實的岸上,居高臨下地、將他當做一條誤入沼澤地的小魚兒,見他只覺得有趣,就想要救他上來好奇地打量幾眼,覺得他沒趣了,便又會將他丟回去似的。

    他閉了閉眼,想要擺脫自己腦中的胡思亂想,就當做剛纔的對話沒有發生過。

    正在此時,段清淵輕輕地嘆了一聲。

    那嘆息似乎有些遺憾。

    謝啓南攥緊了手。

    “沒關係。”段清淵彷彿不看他也知道他心裏在想些什麼,語氣一如往常地說道:“人人都有祕密,我明白。”

    謝啓南沉默。

    段清淵似乎也並不需要他的回答,徑自一個人說了下去,“我之所以認爲你去過萬山密林,是因爲這世上紅虺常見,千年紅虺卻難見。紅虺的血脈中蘊藏着世人難以想象的熱炎,正因如此,它只有在深水中才能存活長久。這般千年壽數的大虺,定然有一個固定的、能容納它長期居留的場所。像萬山密林這種乾燥狹窄的地方,是難以容留千年紅虺的。當日你我在水雲樓中,陸挽瀾介紹紅虺獸骨的來歷時,我本已經起疑,只因那時與你尚不相熟,便未多言。”他說到這裏,顯然還有後話尚未講完,但那條紅虺忽然動了。

    它慢悠悠地俯首遊弋過來湊近宋明衡的身體。紅虺的身體是那樣巨大,相比起來宋明衡這樣一個身長八尺的男人在它面前竟然只堪堪趕得上它臉的高度。

    那股腥臭的氣息倏然湊近,宋明衡猛地一退。

    他這一動似乎激起了紅虺的兇性。紅虺眼底的興味益發濃厚,它的身軀在地上逶迤,頭顱緊緊追着宋明衡的身影不放,巨大的吻張開深深的裂口,似隨時準備將這個可口的人類吞喫入腹。

    宋明衡接連後躍數步,躲避紅虺的攻擊。

    寧風黎見狀,甩出一匹長練,“阿衡,走!”

    那匹白練被她灌注了靈力,自動自發地飛至宋明衡腳下,給了他一個向上的力。寧風黎是要託他回去,回去鳳眠澗的山峯上,叫他不要留在這裏。

    但宋明衡踩住了白練,眉頭一擰,沒有接着這股力騰起,反而足下一蹬,又落回了原地。

    他在寧風黎身側匆匆地落足片刻,“我的事,不需要你摻和!”

    寧風黎氣急,“你還在說什麼傻話?你看不出來嗎?這頭怪物分明就是衝着你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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