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明衡疾衝到紅虺龐大的身軀之下。

    這一刻,無論生死,無論神器歸屬,無論眼前的人是敵是友,他好像都不在乎了。

    他只知道阿黎跳了下去。下面是萬鬼淵。萬鬼淵是有去無回的地方。

    她一身是傷。

    萬鬼淵裏住着嗜血的魔鬼。

    她不可能活下去了。

    巨大而幽深的地裂中,似乎吹來萬古長夜的風。那風是如此的冷,直吹到他的心窩裏去。

    他想,阿黎是爲了什麼?

    到底她是認爲,這樣一躍也許有機會能帶着段月亭玉石俱焚?還是隻是不想讓宋明衡再爲難下去了?又或者……她只是對宋明衡失望了?

    宋明衡幾乎不敢想這最後一個可能。

    一旦去想,他就能聽到一個聲音在他的耳畔低語:這是真的。

    他跪在地裂邊,慢慢地捂住了臉,指尖顫抖。

    直到段月亭伸出了手,抵住了他的肩膀。

    他感覺到段月亭在他肩上繪就了一道十分簡單的符咒。那咒文太過尋常,施展於枯榮堡主人面前,便如同班門弄斧。

    將人禁錮的困心鎖欲咒。

    宋明衡知道他要做什麼,很想要奮起反抗。

    可他同時也很想放棄。

    他靜靜地跪在那裏,動也不動地感受着段月亭伸手,從他的懷裏摸出了那本流光溢彩的書冊。

    他也聽到了段月亭用那四平八穩的語氣,幾乎稱得上“平和”地嘲諷着,“只是死去而已,有神器,什麼不能逆轉?廢物。”

    是,廢物。

    宋明衡木然地想着,正義有什麼用?恪守規則有什麼用?喪失底線的人永遠比死板的人能做到更多的事,因爲他們無所顧忌,因爲他們不在乎爲此需要墊付多少深重的代價。

    相比起這種一意孤行的心志,他是真的廢物。說得上正義,但愚蠢而無用。

    宋明衡累了。

    他感覺到段月亭在他背後不輕不重地推了一把。

    那力道不重,但對此刻的他來說,彷彿神明指引。

    於是他順着地裂,順水推舟地下去找他的女孩了。

    而段月亭再沒有看向這深淵一眼。

    他只是隨手翻了翻手中的歷世箋。小冊子光華奪目,旁人一見便知其珍奇。

    他翻過幾頁,忽而頓了頓,擡起頭看着虛空,曼聲道:“你也看到了,還是不出來麼?”

    無人應答。

    他也不在意,只晃了晃手中的歷世箋。他的心緒似已平靜,歷世箋到手給他喫下了一顆定心丸,他又恢復成了平素冷漠安靜的模樣,很是柔和地接着道:“你若是再不出來,我現在擁有歷世箋,還擁有悔過石,你覺得我會做些什麼?”

    段月亭揉了揉眉心,似乎也有些疲倦,“別等了,寧織羽。你我都知道,不會有人再來救你的。”

    四方寂靜,悄無聲息。

    段月亭嘆了口氣,好像真懷着那麼幾分憐惜的心情,“你們一個兩個的,怎麼都是蠢貨?”

    他嘆息過,空着的手自虛空中一抓,再翻過手來,掌心正躺着一塊式樣古樸,看不出材質的小石塊。

    悔過石的作用是“消除”。

    將一切已發生的事,全部抹去。

    段月亭任歷世箋靜靜的懸浮在虛空中,輕聲開口:“找到全部關於無上之境,關於寧家所有人的記錄。”

    歷世箋的頁面倏地翻了起來,隨後定在某一頁。很奇異的是,方纔還空無一物的白紙,此時居然密密麻麻寫滿了字。

    滿紙筆墨裏,寧風黎與寧織羽的名字隱沒在其中。

    段月亭只低頭瞟了一眼,看樣子也不打算對着這些文字一行一行地找過去。他閉了閉眼,持悔過石的手一頓,最後又問了一遍:“你真要如此嗎?”

    “脫離歷世箋的生花筆,也不過只是一支筆而已。就算神器之間相互制約,你難道覺得生花筆的力量,足以對抗悔過石與歷世箋?”

    他好似頗有耐心地勸着,“悔過石。不該發生的事,該當抹除的事,便稱之爲‘過’。你年紀尚小,不知‘徹底消失’的含義。徹底消失,便是再無轉世輪迴。今生今世你的所有仇怨都不得報,再也沒有人會記得你,你當真甘心如此嗎?”

    他語氣低柔地說出威脅的詞句,而就在這個當口,謝啓南忽而感覺到,周圍有什麼東西……變了。

    他與段清淵對視一眼。自方纔寧風黎墜落後,這段往事呈現的方式就有些許變化。如果說之前依託於寧風黎身上的靈照鏡,他們能夠看到這段記憶裏的每寸細節,那麼現在靈照鏡跌落深淵應該也已經破損了,他們接下來所看到的一切,都是寧織羽的記憶。

    就在少女的記憶裏,是她關注的重點忽然變了。

    原本只有段月亭在說話,隱匿在羽化幻境中的寧織羽就只看着段月亭,旁側的一切景象,都像是蒙了一層模糊的膜一樣,叫人看不分明。

    可現在,她偏轉了目光,似乎忽然留意到周圍有一株矮灌十分奇異。

    謝啓南與段清淵順勢湊近看了看,發現矮灌處竟然藏着一個人。

    還是個有些眼熟的人,他們不久前才見過。

    關長願。

    這個負傷的修士似乎還沒有休整好,他半靠在灌木上,似此前寧風黎幫助宋明衡藏匿身形一樣地掩去了自己的聲息。也正因爲他修爲薄弱,一舉一動不能引起周圍的分毫波動,才僥倖沒有被段月亭和紅虺發現。

    見到他這件事似乎極大地觸動了寧織羽,她竟然在這樣的情況下,膽大包天地在關長願面前顯露了一下身形。

    只這一個照面,她對關長願說了一句話,“逐你出無上之境,不要忘記我。”

    這照面太匆促,關長願幾乎來不及看到寧織羽的神情,她的身影就如流光般一閃而逝。

    他無聲地張嘴,做出了一個口型,“我不會忘記。”

    而段月亭似有所覺地轉過頭來。

    關長願謹慎地收斂聲息。

    段月亭若有所思地打量着那處灌木。良久,他眼中閃過一絲瞭然,“寧織羽,你到底不能無動於衷。”

    寧織羽並不迴應他。

    段月亭嘆口氣,對手中的悔過石和麪前的歷世箋輕輕道:“世上沒有無上之境,沒有寧家人。”

    他話音落盡,盛大的金光豁然亮起!驟臨的白芒刺痛了謝啓南的眼睛,他猛地擡手遮住那道光的來源,卻又彷彿從那光中感受到了某種奇異的波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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