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清淵笑容不褪,只點點頭,一手執扇,不疾不徐地敲打着自己的掌心,打量起周圍的草木。

    謝啓南看着他的背影,眼神清明。他不知是想到了什麼,看着看着,眼底的笑意漸漸隱去。

    段清淵毫無所覺地看着四方,方纔記憶中低矮的灌木似被連根拔起,取而代之的是某種分枝極多、根系龐雜的老樹,參差不齊地立在那裏。連片的老樹卯着勁兒似的朝高處生長,直直插到暗無邊際的天空中去。

    這些樹木粗看雜亂無序,細看排列卻極富章法。它們每三棵或兩棵列爲一排,每三排聚集一處,正暗合三畫的八經卦。但若是細細端詳,又會發現設置此陣法的人不知是術數沒學到家,還是單純想要迷惑來人——他竟然將整個八卦圖中的卦位都打亂了。

    乾、坤、震、巽、坎、離、艮、兌,乾爲天,坤爲地,震爲雷,巽爲風,坎爲水,離爲火,艮爲山,兌爲澤。先天卦位體系中,天地相對,乾南坤北;水火不相射,離東坎西;山澤通氣,兌東南艮西北;雷風相薄,震東北巽西南,這種方位排列乃是天地自然之法象,靜而無爲。而陰陽相對必有相交,坤南交乾,則南方變爲離卦,乾北交坤,則北方變爲坎卦,後天方位由此演變而來。後天的卦位中,震生物於東方,離長之於南方,兌收之於西方,坎藏之於北方。但眼下目前這些樹木的排列各自代表的卦位,乾坤、震巽雙雙挨於一處,已是構成了天地相依、風雷同途的局勢,不論是先天法象還是後天演變,哪個都搭不上半點邊。

    更別提代表天的乾卦之處,那九棵樹木枯死的枯死,敗落的敗落,竟好似被什麼沛莫能御的力量徹底奪去了生機。這道陣法若真的是個八門陣,所想要表達的無非是一句話:宇宙中萬事萬物皆在這法陣中,但,天卻不在。

    爲何非要缺一處呢?

    八門陣法演化自天象,偏偏是代表“天”的一門缺失了。

    段清淵若有所思地擡頭望了望天。

    仰頭望去是一片漆黑,無法憑藉天空中星子的格局來辨別方位。段清淵一時沒有頭緒,放下了手邊的扇子,對謝啓南道:“這裏的確是一個八門陣法。”他指着乾卦空缺的位置,“依照設陣人思路,是希望我們能夠藉助天的指向來找到下一步的方位。但……”段清淵微略頓了一下,靜靜地看了過來,寒星也似的眸中似藏着點微末的笑意,“在下不過是臨仙谷區區醫修,於這般術法修行上尚且淺薄,不如由阿南代行個方便,不知仙友意下如何?”

    謝啓南嘆口氣,“我若說不願,想必也是沒有用的。”他口上拒絕,行動上卻並不遲疑,兩步上前站在陣法中央,閉目出劍,飲懷劃過一道豁亮的劍光直指天心。幾息後,遠空中忽然傳來隆隆的雷聲。

    那雷聲悶在重重雲霧之外,雖意味着不渝的天色,卻因隔了千里萬里,也不讓人感到煩躁。反而在這靜寂天地裏,叫人品出一點世間只剩下這一方寸土的滋味。

    段清淵並不爲雷聲所動,他只注視着引雷而來的青年。

    謝啓南閉着眼,執劍指天。平日裏心慵意懶的模樣竟好像盡數藏在他的眉目之中,此番斂眸,原本就很有幾分棱角分明的五官陡然生出某種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含義。

    這種高寒孤寞的氣韻一時間……倒有些不像他。

    段清淵移開視線,順着劍尖向天頂望去,心底隱隱生出一個念頭——他像是在引雷,也像是在伺機仗劍破天。

    思及至此,他似是覺得有趣,無聲地勾勾脣角。

    段清淵久無動作。謝啓南等了半天,不耐煩地睜開眼,“雷光已經來了,你還看不清麼?”

    段清淵曼聲應道:“勿惱,勿惱。”他安撫地伸出一隻手搭在青年的肩上,感到對方肩膀一瞬間的僵硬,便很是知情識趣地收了手。

    謝啓南斜覷了他一眼。

    段清淵看出他眼中的嫌棄,笑道:“阿南可真是冷淡。”

    謝啓南不鹹不淡道:“你若是再說廢話,那不妨請回。”

    段清淵從善如流地撿回話題,用空着的另一隻手遙遙指點着星辰,一一歷數,“一白貪狼,居於坎宮,這裏是正北;二黑巨門,坤宮,西南;三碧祿存,震宮,正東;四綠文曲,巽宮,東南;五黃廉貞,中宮;六白武曲,乾宮,西北;七赤破軍,兌宮,正西;八白左輔,艮宮,東北;九紫右弼,離宮,西南。你看,我這不就都找到了麼?”

    謝啓南道:“所以呢?”

    段清淵慢悠悠道:“奇門遁甲之術,八卦九宮配九星,配八門。八門中生傷休杜景死京開,生門、開門、休門爲吉門,死、驚、傷三凶門,杜門、景門中平。所以我們要找的就是生開休三門。生門屬土,居於東北方艮宮。但如你所見。”段清淵看着東北方向那幾棵毫無生機的樹木,頓了一下,“生門被毀了。”

    謝啓南看着缺失的樹木,“那走開門或者休門。”

    “說是如此說。”段清淵道,“但一道陣法中,通常只有一門才能給予闖陣者最大的收益。其他的路徑,就算是生路,那也可能帶來其他難以預料的傷害。所以這兩道門,我們到底應該選擇哪一道?又或者……被毀的生門纔是唯一的優選?”

    謝啓南皺眉不語,反手收劍。

    段清淵的餘光裏,天光倏地一滅。

    明暗之間,他忽地一怔。

    “等等。”

    謝啓南轉頭看他。

    段清淵擡頭定定地望着天空,伸出手不斷地衡量着什麼。半晌,他睜大了眼,神情奇異地收回了手。

    謝啓南道:“怎麼了?”

    段清淵想了想,擡起一隻手擋在謝啓南的眼前。“阿南,閉一下眼睛再睜開。”

    謝啓南看着眼前那隻修長的手,眼前的這隻手極爲剋制守禮,只虛虛地擋在他的眼前,半點沒接觸到他的眼。

    他輕輕閉眼,復又睜開。

    眼前的手已然撤下。謝啓南再擡頭,映入眼簾的是浩如煙海的銀河。夜空中的星子攜千萬年前的流光,跋涉億萬裏征途來到他的眼前。三垣二十八宿彷彿觸手可及,周天星斗連成了線,交集錯落,似乎在無聲地向他傳達什麼古奧莊嚴的祕密。

    他微微愣住。

    這是他有記憶以來,第一次清晰地看到如此龐大而無邊無垠的夜空。

    哪怕是在幼時,寄身於母親懷中時,他也只能看見自己頭頂的一方寸許之地。

    既然有這種本事,段清淵爲什麼還需要他去照亮夜空?

    謝啓南心底疑惑,卻一時也不想開口詢問。

    星空莊嚴神祕,幾乎讓人沉迷。

    段清淵安靜地陪着他看着星子,冷不丁冒出一句:“這其實不是真正的夜空。”

    謝啓南靜了許久,輕輕地“哦”了一聲。

    段清淵輕提脣角,鮮少笑得如此淺淡柔和。他看着謝啓南,用一種像是在哄一個初臨世界的孩童那般溫柔的語氣,低笑着道:“這是我眼中的夜空。”他似有若無地嘆了一聲,“繁星漫天,照徹荒野。以前我有過一個同窗,死乞白賴地同我比鬥星象學。我也是耗費了許多時光,纔將星子認識了七七八八。現在我想要給你看的,其實是這裏。”他擡起手來,指尖發出一點光芒,直直衝向遠空中的某個位置。

    他靈力現已不及謝啓南深厚,不借力的情況下,只能看清一片很小的區域。

    謝啓南看到他所指之處一片黯淡,不由皺起眉。這裏他記得,明明在剛纔段清淵給他擬出的夜空中,那裏一片明亮,幾乎是整片星空中最亮的一處。

    “這是……”

    “北落師門。”段清淵道,“是南方版塊的守護星。如你所見,已經隕落了。”

    “這代表什麼?”謝啓南輕聲。

    段清淵語氣不變,“或許指示着,在寧織羽記憶中的時空裏,南方短期內遭遇過大亂。”

    “大亂。”謝啓南輕聲重複,“南方是……虛極門麼?”

    “正是。”段清淵道,“不止如此,仙魔大戰遺址恐生谷也在那裏。”

    恐生谷?

    聞聽此名,謝啓南呼吸一滯。

    他眼睛微略睜大,一時之間,彷彿有種山一般的難過攫住了他,這情緒化爲巨手緊緊扼住他的喉嚨,他難以呼吸,幾乎稱得上痛苦。

    可這難過忽如其來,卻又轉瞬即逝。片刻之後,謝啓南恢復如常,有些迷惑地低聲重複着:“恐生谷……”

    段清淵當然注意到了他的異常,“你……”。

    謝啓南彷彿忽然想起了什麼,猛地抓住他的手腕,“恐生谷是不是有一個萬魔窟?是不是?”

    段清淵垂眼瞟了一下他抓住自己的手。那手使得力氣極大,幾乎青筋暴起。

    他無聲地嘆了口氣,用另一隻空餘的手輕輕覆了上去,“阿南總是能記得一些出人意料的地方。那裏的確是有一個萬魔窟的。仙魔大戰之後,魔道敗退,傳聞中那些沒來得及潰逃的魔修,被道修重重圍困,剿殺於恐生谷。因而恐生谷得此名,恐生人造訪,以免亡者之驚。”

    謝啓南靜靜聽着,少頃,鬆開手。段清淵也順勢放手。

    謝啓南沉默了一會兒,忽然開口:“我不記得這些了。”

    段清淵神情平和,彷彿不覺得這是什麼了不得的大事。他只笑吟吟地道:“沒關係。我都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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