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這個稱呼,也實在耐人尋味。
一般情況下,都是在官員的姓氏後面加上大人二字來表示尊敬,就算不熟,不稱呼名字,起碼也要稱呼一聲貴縣,可秦塘卻完全沒有這個意思。
嘉虞縣!
用官員身上所揹負的官職來代替稱謂的情況只有一種。
那就是發生了某些影響很大的事件之後,被地位更高的官員質問的時候!
而秦塘身無官職,根本輪不到他來質問,但他的話裏卻沒有絲毫掩飾這種居高臨下的質問情緒。
林回臉色猛地一沉。
這秦塘,好不知深淺!
但他現在卻不是他該表現憤怒的時候,只能暫且忍耐。
而這種明眼人都看得出來的不妥,林回沒反應,鄧泰沒表示,水東書院的孫院長爲人老成,臉色絲毫不變,還是那一副和藹的笑臉,彷彿完全沒有感覺到半點。
“秦副院長,您這話究竟是什麼意思?”林回側身問道。
態度不卑不亢,他不能發怒,但氣勢卻也不能弱了。
用副院長這個稱呼來表達。
而秦塘不論在哪裏,都要被人尊敬的稱呼一聲秦院長。
“嘉虞縣,你是什麼意思?”秦塘直接怒了,重重的一拍椅子扶手,“那方沐在你嘉虞縣中,殺了我屏蘭書院的三名弟子,這事整個屏蘭州的人都知道,那狂徒方沐還留下了自己的姓名!
這麼大的事情,過去了這麼多天,可你這個管轄嘉虞縣的縣令卻沒有任何動作,那罪魁禍首還好端端的在自己的家中休養,你這個區區一個縣令,就敢這樣目無王法?”
秦塘越說就越是憤怒,甚至直接站起了身子,眼睛死死的盯着林回,打量半晌之後,忽然露出一絲冷笑來。
“我知道,這方沐是你嘉虞縣的名人,的確有學問才能,他的陋室銘我也曾讀過,深感此人乃少年英才,恨不能早點相識,好收入我屏蘭書院中,此爲我一大遺憾。
但現在他犯了命案,證據確鑿,這樣的狂徒我書院不能和手下,但你卻不聞不問,不去抓捕,反倒在這裏問我是什麼意思,你就是這麼做官的嗎?”
秦塘咄咄逼人的態度,加上身上的文道力量,讓林回深感壓力。
哪怕是副院長,卻也是屏蘭書院出來的,爲人很有氣場,而這一番質問下來,若是換了另外一個人,恐怕早就招架不住了。
就算是林回,現在也是滿頭冷汗,但在進入書房之前,他已經發現了一些端倪,進屋之後,更是發現平日裏雷厲風行的州牧鄧泰,直到現在都沒說什麼。
若是換了平日,鄧泰被人喧賓奪主,訓斥自己親手提拔上來的縣令,他恐怕早就抽刀砍過去了,但現在去卻一言不發。
雖然臉上看不出來有任何不滿,但林回卻能注意到,鄧泰手中的把件,被他的手指劃出了許多道明顯的深痕!
林迴心中升起一陣明悟。
但他還沒來得及說什麼,秦塘一捋衣衫下襬,坐回了座位,聲音卻沒有停下。
“剛纔我的傳訊玉傳來最新消息,這位狂徒縱容家中下人當街砍殺學子!”
秦塘冷笑一聲。
“縣裏出了這樣的狂徒,接二連三的殺人,嘉虞縣,你當得好官啊!”
聲聲質問之中,所說的一切隨便拎出一條來,都可讓方沐死上一次,就更別說這麼多疊加在一起了。
但林回深吸一口氣,轉身看了看秦塘。
“我或許有失察之處,但卻也沒有請秦副院長替我監察本縣吧。”
一句話綿裏藏針,說出來之後,偷眼一看鄧泰,手把件上立刻又多出一道深痕,比之前幾道都要深許多。
鄧泰其實對屏蘭書院心中早有不滿。
屏蘭書院仗着地位,通過每三年一次的大考,利用考試內容,就簡單有效的把持住了一州之內的所有學子。
學子爲了通過考覈進入屏蘭書院,都會主動的迎合,專門去找書讀,鑽研一些新興學說,根本不管大昭朝廷費盡心力編纂的幾套書籍。
而這更被鄧泰視爲大忌。
他早就想出手治理了,只是缺乏一個契機。
林回此時心中已經確定下來了。
方沐這次,算是誤打誤撞的打開了這個口子,而事情到了這裏,就已經不是方沐殺了幾個人的事情,而是鄧泰和屏蘭書院的較量了。
只是這兩方較量之中,方沐很有可能被當作一個犧牲品。
而林回的初衷,就是想要盡力保下方沐。
林回雙手一搭,看向鄧泰。
“大人......”
但剛說出兩個,就被秦塘打斷了。
“嘉虞縣,你也不用在這裏巧言舌辯了,方沐此子乃是狂徒無疑,當街殺人行兇,還欠我屏蘭書院三條人命,必須嚴懲!”
“不過我早就猜到了,方沐此子殺了我書院弟子之後,居然還敢留下姓名,這樣挑釁我屏蘭書院,肯定後面有人在保他,否則不敢這樣有恃無恐。
所以我早就做了準備,我派了書院之中的一位師者,帶領十名修爲高深的武者,前去嘉虞縣捉拿方沐,若是他膽敢反抗,就地正法!”
“你嘉虞縣中的這位名仕,恐怕活不過今晚了。”
此言一出,說句大逆不道也不爲過了。
一位書院的副院長,哪怕有身份有地位,但卻沒有執法權,可現在卻當着屏蘭州的實際掌控者,說出了這麼一句話來。
這可是比方沐殺了幾名學子更加讓鄧泰深惡痛絕的行徑。
就算是鄧泰竭力忍耐,此時也不由得轉過頭來,深深的看了一眼秦塘。
可這位屏蘭書院的副院長,還有他隨行的幾位師者,卻彷彿根本沒注意到一樣,一副趾高氣昂的樣子,仰着頭根本毫無顧忌。
林回這回也不敢說話了。
悄悄的看了一眼鄧泰,手背青筋暴起。
如果不是他修爲深厚,努力壓抑自己暴怒的心情,手中那個手把件直接就被捏碎了!
可詭異的是,原本凝固的氣氛,卻在瞬間消失無蹤。
物極必反!
鄧泰收回目光,自始至終都沒說一句話。
而此時,那位旁聽的孫院長忽然開口插了一句話。
“我說秦院長,你這麼做是不是有些不妥?畢竟你我都是讀書人,有理講理,何況你不是親自前來拜見州牧大人,述說你門下弟子在嘉虞縣遭到了不公平的待遇麼?
我想此事鄧大人一定會有個公平的決斷,你派人前往,打打殺殺的又是何必呢?而且這也與我們讀書人的風格不符啊。”
“有什麼不符的?聖人曾說過,以直報怨,他殺我弟子,我就要殺他,這有何不妥?我來面見州牧大人,是請他主持公道不假,但若是自己能討回公道,也沒必要麻煩其他人!”
秦塘毫不掩飾自己臉上的狷狂之氣,又用不屑的眼睛,掃了一眼孫院長。
“而且我聽說,你水東書院也有弟子被方沐破了文心,可現在看來,你好像一點都沒當回事啊。”
“這個麼......確有此事,但我那弟子實在是爲人驕橫,想欺負人卻踢到了鐵板上,死不足惜,死不足惜。”孫院長臉色不變,笑着說道。
“哼!一點脾氣都沒有,你當的什麼院長?”秦塘冷哼一聲,“果然對得起孫老烏龜的稱號。”
孫老烏龜是屏蘭書院給孫院長起的外號。
諷刺他看起來和藹可親,處處和和氣氣,但一切都是沒辦法的事情,不敢和屏蘭書院競爭,稍稍有點風吹草動就當縮頭烏龜。
不過孫院長對此卻不覺得什麼,反而有人提起,他還笑着解釋。
“烏龜好啊,活得長啊。”
不過這是兩家書院的恩怨,可秦塘此時主動提起,並且還是當着鄧泰的面。
屋中就這麼幾個人,秦塘先是訓斥林回,然後當面罵孫院長是老烏龜,那接下來該誰了?
鄧泰深吸一口氣,側頭看了一眼秦塘。
“秦副院長,既然你已經早就做好了準備,那麼到本官這裏來,不是浪費時間麼?”
“談不到浪費時間,只是想在鄧泰大人的見證下,剷除方沐這個爲禍一方的狂徒!”秦塘說着,微微一擺手。
而在他的衣袖之中,一支毛筆滑了出來。
只見他一手握筆,也不蘸墨,凌空虛畫幾下。
一身文道氣勢也隨之涌動。
剎那間,一幅圖出現在書房之中,而圖上的一切,並不是死物,而是活的,準確來說,畫裏面的一切,都是正在發生的。
而畫中所顯示的地方,正是嘉虞縣!
“這是......妙筆生花!”
讀書讀出了文氣,到了一定階段便會生出諸多神奇手段。
也可以當作道術來看待。
而妙筆生花正是其中一種,傳聞之中,中古時代的大儒,曾有人不用筆,只用一根手指凌空一劃,萬里河山就在半空之中活靈活現。
秦塘雖然沒有這個境界,但能將嘉虞縣的一切顯示出來,就代表着他起碼到達了許多讀書人一生都未曾聽說過的境界。
或許偶爾在書本之中見到過一鱗半爪的描述,讓人無法分辨真假,只能當成傳說,或者是當成對中古聖賢的一種讚美。
可在場衆人卻全都知道的一清二楚,這層祕而不宣的境界,有自己的稱呼。
儒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