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莽袖口的紫色布料與金銀交織的花紋遮蔽之上是他那雙狹長的眼睛,他擡眼過於用力,下三白和上翹的眼尾看上去像個妖怪。
我心想他別不是要變身了吧。
這當然不可能,宿莽是人不是妖,更不是鬼。
我問他:“這…要不給你找條帕子遮面?”
宿莽終於開口,語氣高度集中顯得有些緊張。他說:“哪有帕子。”
我從坐墊上撕下來一塊布跟他說將就一下。
他眼睛眯起來,但卻更嚇人,眼神太像無常鬼在鬧市人羣中搜尋將死之人的專注。
他突然放下手,我出於自保趕快把眼睛閉上,我還跟他聲明:“我沒看見,我什麼都沒看見。”
讓人聽了汗毛直立的聲音從我耳邊傳來,他說:“我就掉張假面,又不是脫了衣裳。”
我緩緩睜開眼睛,眼前的宿莽還是宿莽,但卻說不出的熟悉。
我懷疑他長的像我以前認識的人,這種感覺太熟悉了,是他又不是他。
宿莽拿我剛纔給他的坐墊碎布擦了把臉,宿莽就變成了亭魄。
我說:“你等等。”
我捂住太陽穴閉上眼睛,在心裏唸了一遍大吉大利黴運走開,再睜開眼睛還是亭魄。
穿着宿莽衣裳的亭魄。
雨水還在嘩嘩的從壞掉的轎頂淋進來,宿莽後退一步坐在我對面離我最遠的地方。
我就像隔着水簾洞一樣看他。他坐在轎壁凸出的一圈木板上,那木板作用只是固定轎壁,窄的都沒什麼受力點。
他就坐在上面曲着一條腿,垂着一條腿,像只敏捷的猴子。
他轉過頭看着我:“你倒平靜,在想什麼?”
我說:“我在想你是不是猴子,但我不確定猴子有沒有這種技能,山羊,山羊吧。”
宿莽哼笑一聲:“再胡言亂語,我便…”
話說一半停下,我說:“你和亭魄怎麼長着一張臉?”
宿莽說:“雙生子。”
又是雙生子,全京城的雙生子都聚在這兒權爭了,按照他們的說法,還真是難怪皇宮不祥。
我說:“厲害。”
他問我什麼厲害,我說妝畫的厲害,臉塗白了眼尾挑上去了,整個人就跟變了張臉一樣,我從來沒覺得他和亭魄長的像過。
我問:“晏潯知道你和亭魄是雙生嗎?”
宿莽和亭魄,雙生子兄弟居然分別侍奉兩位主子。
“你與我說話時,能稱他爲殿下嗎?”宿莽很認真的看着我。
宿莽在晏潯面前,一直沒有如別人一樣規規矩矩的站或坐,說話時也不講那些恭敬的詞,可仔細一想,他對晏潯的服從性還是極高的。
從細節裏能感覺出來。
我又問:“你讓我看見臉了,沒關係嗎?”
宿莽說:“我必然是無妨,只是你,我就不知道了。”
“此話怎講?”
宿莽陰惻惻的一笑:“我從卜詭山下來後,除了殿下外,只有一人見過我的臉。”
好歹算是回答了我上一個問題,這麼說晏潯是知道的。
宿莽說:“那個人永遠的離開京都了。”
餘途我總忍不住看向宿莽,幾乎一模一樣的臉,感覺卻全然不同。
亭魄常年穿着宮中服飾,姿態恭敬謙卑,一張臉清爽少年氣。眼前這位,除了深紫色與黑色,我就沒見他穿過別的。
蒼白的一張臉,上挑的眼尾,奇怪的頭冠上垂下來的兩條布帶子,陰惻惻的。
“別看了。”他說:“再看我就告訴殿下。”
我收回目光,沒過一會兒又忍不住看,他白我一眼跳上轎頂出去淋雨。
到了郡子陵山下的莊子,我一個人進客棧交了錢,現下剛入夜,我們不住宿只是給宿莽找個地方把臉塗白。
我進了房間,宿莽不知道從什麼地方翻進來,在鏡子前不慌不忙的把臉塗白,在把眼睛挑上去。
我說:“你這得畫了多少次,也太熟練了。”
他只淡淡一句:“煩的很。”
廢話,我化妝也很煩。我說:“女子日日上妝也道煩的很。”
他畫完了和我一道出來,店小二在廊裏掃地,看見突然冒出的一個人揉了揉眼睛,他結結巴巴的問我:“方纔也是兩位客官嗎?”
我回頭看了一圈,回頭問他:“哪兒呢?哪兒還有人?只我一人啊。”
店小二驚恐的意識到只有自己能看見紫袍白臉,頭上還垂下來兩條布帶的高挑男人。
他丟掉笤帚飛似的跑走了。
宿莽歪頭看我,“殿下爲何會鐘意你?”他頗爲不解的搖搖頭走了,我跟在他後面,堂裏的小廝正在跟睡眼朦朧的掌櫃的說他看見了個紫袍子的東西,只有他能看見。
小二不小心瞥見宿莽,嗖的一下轉過頭去,聲音急促壓低的跟掌櫃的說:“來了來了,樓梯樓梯。”
掌櫃的順着他目光看過來,天殺的宿莽嗖的一下竄上房梁藏起來。
掌櫃的回過頭去問小廝:“哪兒呢哪兒呢?我爲何瞧不見。”
“他奶奶的,你瞧不見就對了。”小二瑟瑟發抖的說:“真是邪門兒了。”
我走過去拍了拍小二的肩膀,他嗖的一下竄遠背靠牆壁緊緊貼着,一臉防備臉色蒼白的看着我。
我說:“別怕,那玩意兒不傷人。”
“客官您膽子忒大了點,這大晚上您還去哪兒啊?”他哆哆嗦嗦的問我。
我說:“上山啊。”
“山上有陵啊。”他告訴我。
我說:“知道知道,生死有命富貴在天嘛,時運就這麼回事,看開點。”
我瀟灑的出門去,我站在門口往山上看,餘光裏有個又高又壯的男人進了客棧,我站在門口等着宿莽,他不知道跑哪兒去了。
剛好聽見那店小二還在罵人,一會兒罵人一會兒唸經。一個熟悉的聲音問起他:“掌櫃的,你家這廝唸叨什麼呢?”
“嗐。”掌櫃的吐槽着:“誰知道呢,神神叨叨的,自己嚇自己唄,這世上哪兒有鬼神一說。”
我扒着門框看見晏滿和一個小廝模樣的人正在要付錢,晏滿現在的樣子遠沒有之前那樣吊兒郎當公子哥架勢,整個人都籠罩着一種壓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