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龍擡棺-08

    宴潮生察覺到他懷裏面的人原本才稍微安靜下去的動作又重新開始變的劇烈了起來,然後對方從他的懷中擡起頭,望着他的面上是近乎冷肅的毫無表情,可是宴潮生卻又分明看到了對方眼底那並沒有怎麼打算隱藏的笑意。

    ……笑意?

    這笑意轉瞬即逝,快的像是從來都沒有出現過一樣,但是宴潮生確認那不該是自己的錯覺。而下一秒,他們身邊的陰氣濃度開始急劇的上漲,甚至已經到了足夠用肉眼去觀察的地步——那逐漸暗下來的天色,以及周圍凝滯到近乎要液化的壓迫窒息感便是最好的證明。

    那種感覺就像是一個原本裝滿了陰氣的氣球被突然戳破,於是裏面原本所收納囊括的全部陰氣都泄露了出來一樣。

    配合上顧棲一口咬在了宴潮生的脖頸上,並朝着他垂下了絲毫沒有溫度的目光來看,這真的很像是顧棲按照宴家家主命令的那樣,在宴潮生毫無防備的情況下攻擊了他,並且正在吸食他作爲鬼王與萬鬼之淵所相連的那一部分本源。

    彷彿是爲了印證這樣的猜想,在顧棲裸露於外的皮膚上,那些漆黑的鬼紋大片大片的蔓延,形成了過於瑰麗的圖案,也像是顧棲穿了一身鏤空的黑色紗網外衣。他的眼底有一圈薄薄的金色逐漸浮現,身周陰氣的濃度更是在節節攀升。

    宴潮生覺得自己頸側一疼,是顧棲咬在上面的牙不滿的又用了些力。

    於是他幾乎是在一瞬間福靈心至、恍然大悟。

    宴潮生的臉色在一瞬間就蒼白了下來,看上去像是不堪重負,已經虛弱到了極點。而顧棲則後退了一步,脣上還染了星星點點的血跡,將他的脣渲染成了一種過於豔麗的紅色,在蒼白膚色的對比下,顯得愈發驚心動魄起來。

    他看也不看在自己面前倒下的宴潮生,彷彿那與路邊的一塊石頭、一株野草沒有什麼區別,而反過身朝着宴家家主的方向走去。

    宴潮生仰躺在地面上。他並沒有傷到不能動的地步,但是眼下看着卻頹唐到了極點,擡起一隻手臂來遮住了自己的臉,彷彿不想要面上的表情被任何人窺見。

    “七七……”從那邊傳來了極爲低沉的呼喚聲。

    然而顧棲看起來卻根本不爲所動,甚至連腳下的步伐都沒有片刻的停滯。

    他很快便來到了宴家家主的面前,擡起了無光的眼。那些黑暗濃郁到陰氣以他爲中心匯聚,最後在青年的背後一點一點的凝實,是染着幽藍色光澤的巨大鱗翼,邊緣一字排開了猩紅的眼瞳。

    而此刻,這些眼睛全部都望向了宴家家主,青年一言不發,像是一具等待着命令的傀儡。

    宴家家主面上的表情剋制,但是脣角揚起的弧度卻根本沒有辦法掩飾。這是他最完美的作品,是在此世輾轉上千年之後終於鑄造得到的最滿意的容器。

    他幾乎看見自己千年的夙願將要就此達成,於是,即便是這個一直以來都盤踞在宴家的、猶如一張密不透風的網一樣牢牢的籠罩在宴家上空的陰影、不知名的怪物,也難得的泄露出來了一些內心最真實的情緒。

    這並不奇怪,想來換做其他任何一個人,在如此長久的努力之後,終於看到了成功的曙光的時候,都多多少說會有所失態——在這一方面,宴家家主已經表現的足夠好了。

    宴潮生的聲音從另一邊遠遠的傳來,帶了根本沒有辦法抹去的頹唐:“你……究竟是誰?”

    在這成功的最後臨門一腳——不,應該說在這已然成功的時刻,饒是以宴家家主的心性,也終於是生出了點想要傾吐的慾望來。畢竟這樣的宏圖和偉業,他已經獨自籌備了太久,的確是迫不及待的需要向全世界宣告。

    那麼現在,也不妨稍微的、小小的,給宴潮生泄露一些。

    更重要的是,畢竟宴潮生這不肖的後代委實給他的計劃造成了太多的阻礙,不僅一度讓宴家家主報以了極大期望的顧棲險些無法順利的墮化成爲鬼王,更是讓他在宴家這一輩悉心挑選和培養的容器直接報廢,宴家家主可實實在在的給宴潮生記了不止一筆的賬。

    而他要泄漏的那些內容……宴家家主也篤定,一定能夠給宴潮生造成不小的、精神上的打擊。

    這正是他所想要看到的。

    於是宴家家主向着遠處頹唐的躺倒在地面上、被顧棲剝奪了身爲鬼王的本源,大概要不了多久就會消散的宴潮生投去的目光當中便也飽含了得意與惡念,開口同他道:“這樣說來,我也的確一直沒有告知你我的名字,實屬不當。”

    他說:“我是宴殊同,你應當知道我。”

    顧棲站在他的身側,掩在衣袖下的手指輕微的抽動了一下。

    他曾經聽宴樂說過這個名字。那是一千五百年前宴家的第一任家主,宴家自他而始,方纔有了其後十五個世代的傳承,直至今日,已經成爲了天師當中最爲龐大和古老的家族。

    但是那應該只是歷史的幻影,卻是不知爲何,如今居然活生生的立在了他們的面前,甚至成爲了一切幕後的操手。

    “人類的一生太短暫了。”宴家家主說,“我在幼年的時候得聞天聽,明晰了成爲天師的方法與道路。但是那尚且不夠,當死亡將要來臨的時候,我發現自己還有太多太多沒有弄明白的東西,我不甘於就這樣踏入墳墓當中。”

    “所以,我最後有了一個絕妙的主意。”

    “我和它做下了約定,得到了更多的知識。這些知識有如諾亞方舟,帶着我乘着時間的長河,從一個世代奔赴另一個世代,直至如今——”他說,“我終於得到了最好的容器,足夠我建立那一條夢寐以求的通道。”

    這話語當中的意思已經毫不遮掩,很顯然,那一條通道指的就是顧棲。

    顧棲於是想起來了那些在看到宴家家主的第一眼就被喚醒的、五歲之前的記憶。

    ——他原本不該成爲如今的模樣。

    生之伴以星隕,血可召養魂靈,誕於陰年陰月陰日的大凶之時,若死亡則必定化爲厲鬼,但若是有得到好好的教養,卻也未嘗不能夠成爲一名強大的天師。

    但是當這個孩子以這樣的體質再次出現在世人面前的時候已經有五歲,一切都被定性不可逆轉。他的身體裏面充斥的並非是生機,而是濃郁的陰氣,與其說是人類,反倒是更像披着人的皮囊在世間走動的鬼怪。

    於是便得出了結論,這個孩子應該被長久的監控起來,他不能死,但是人們卻也畏懼着他的“活”。也有不少天師嘆息,如果能夠再早一些、在顧棲體內的陰氣尚且沒有發展到這般的規模的時候,就以外力去幹預,他說不定也可以像是尋常的普通人一樣活着。

    這五年的經歷與記憶模糊不全,這都被歸結於年幼的緣故。可顧棲如今卻記起,事情的真相是他在那五年當中都並非作爲一個獨立的“人”,而是作爲實驗體0422號,在宴殊同的祕密基地當中,和其他許許多多同樣稚齡的孩子一起接受來自於宴殊同的“培育”和“養成”。

    0422號成爲了最後唯一活下來的那一個,在五歲的時候徹底固定了自身存在的“基礎”,得以進入下一個實驗階段。

    “你要好好成長。”在封存這一段記憶,將名爲“顧棲”的孩子放回屬於人類的世界的時候,宴殊同將手放在他的頭頂,露出的笑容似是溫和,聲音裏面甚至帶着期許和祝福。

    “你會被厭棄,會被憎惡,所有人都不會歡迎你,並用最大的惡意來對待你的存在。”

    “然後……”

    “你會嚐遍世間諸苦,歷經諸世之惡,在怨憎與惡意當中被澆灌,接着死亡,與萬鬼之淵聯通,成爲萬鬼之王。”

    “到了那個時候,就爲我打開通道吧。”

    “——這既是,你誕生於此世的全部意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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