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相識—06

    這一位立於整個鬼族——更進一步,完全可以說是立於整個世界之上的鬼王,打從初見的時候開始,便對他抱有着某種奇異的信任。

    如果說宴樂在最初意識到的這一點的時候,還只以爲那是自己的錯覺的話,那麼當顧棲第一次毫不猶豫的直接吻上來的時候,他就徹底的明白了這一點。

    這位鬼王在他的身上找尋着其他什麼人的影子。

    那是一種熟悉又不熟悉、深愛的懷念與陌生的試探相互雜糅的感覺,複雜難辨到宴樂這種自詡平日裏可以輕易的看穿和算計人心的傢伙見了,都難免有些迷惑了起來。

    可是宴樂翻遍了自己的記憶,卻非常的篤定,他在此之前,絕對沒有在任何的時間、任何的地點,同顧棲有過任何的交集。

    所以,這莫名其妙的親近與信賴,又是從何而來?

    宴樂雖然心頭疑惑,但是這並不妨礙他去做自己應該做的事情。他朝着那停留在殿內一角的沉重的黑棺走了過去,四周的溫度已經下降的很低了,從口中呼出的每一口氣都在空中揚起了小小的白霧。

    當真的站在那黑棺前方的時候,纔會意識到它的巨大——這甚至已經不能夠說僅僅只是一具棺槨了,而更像是什麼被封存着放置於此的陵墓。

    宴樂朝着黑棺伸出手來,掌心貼在了棺槨的一側。

    這原本應該只是一具雖然大了些、但是除此之外再沒有其他任何特殊之處的棺槨,除了造型稍稍有些別緻,以及被創造出來的用途稍微讓人有些咂舌之外,本不該再有其他的什麼特別的功能。

    然而如今在宴樂手下的這一具棺槨,卻像是擁有生命一樣的在不斷的鼓動着,一張一縮,如同一顆正在連通着血管緩緩甦醒的心臟,每一次搏動都是在鼓動着生命的氣息,然後……讓某種存在被喚醒。

    這樣的聯想出現在宴樂的腦海當中之後,他頓時就是眼皮一跳,忙住了腦,不再任由自己的思維去發散。

    靈力沿着血管和經絡爬了上來,最後匯聚在手心。宴樂嘴脣翕動,無聲的唸誦着咒語,那些靈力便去往了它們該去的地方,在黑棺的表面攀爬蔓延,最後如同凌亂的蛛網又或者是無序的裂縫一樣遍佈了全部的外殼。

    “啵。”

    宴樂張口,比了一個口型。

    那些攀附在黑棺上的銀白色靈力網在一瞬間炸開,整個黑棺也跟着不斷的嗡動。四周的陰氣都因爲這邊的變動而匯聚了過來,和那些靈力相互抵消,然後發生更爲劇烈的爆炸,如此循環往復。

    雖然這樣非常對不起來自於顧棲的信任……但是他是人類宴家的天師,此次來到鬼城,不惜將自己都作爲籌碼放在天秤上,原本也只是爲了這樣的目的。

    那震動一次更比一次來的猛烈,宴樂倒也沒有什麼要跑的意思——當然,本來也沒有路給他跑掉。

    從決定進入鬼域的時候開始,宴樂就沒有想過自己能夠活着從鬼域離開。

    整間廳堂浩大,宴樂最後想了想,竟是選擇了在那一尊巨大的棺槨旁邊坐了下來。

    這絕不是一個明智的選擇,這棺槨完全可以說是所有陰氣的集聚的中心,自然便也是當仁不讓的爆炸的最中心。若是說在別的地方,說不得還能夠覓一絲渺茫的生機的話,那麼宴樂如今的選擇,便相當於是自己把一切的微末的可能都給直接掐死了。

    只是他本人倚靠着那黑棺坐着,面上的表情倒是很輕鬆。

    “這事情說到底,也是我做的不厚道。”宴樂用手指在棺槨上一寸一寸的撫過,倒是有一種莫名的溫柔在其中,“那麼我便也將這條命還給你——雖然大概並不夠吧。”

    他低笑了一聲。

    然而就是在這個時候,從他身後倚靠着的、那原本是緊緊的閉合着的黑棺的棺蓋居然滑開了,從裏面伸出一隻手來。

    這隻手蒼白到近乎毫無血色,手臂上青色的、凸起的血管能夠被看的一清二楚。宴樂顯然是沒有想到還有這一茬的,因此根本就沒有防備,而那一隻手得以因此輕而易舉的將他給拖了進去。

    棺蓋在他們的頭頂合攏,黑暗籠罩了全部的視野,將外界的一切都隔絕。這裏彷彿自成了一片小小的空間,任憑外面發生了什麼,都無從干擾。

    宴樂起初是差點要反擊的,但是當他的手指已經開始掐起法訣的時候,又恍然意識到了在這裏除了他自己之外便只有顧棲了,於是及時的收了手。

    他對顧棲心底有愧,因此決定無論對方要做什麼,他都將全盤接受——橫豎宴樂先前都已經決定要和顧棲一起死在這裏了,連命都能捨出去給他,又何須在意其他?

    棺槨內的空間很大,即便是兩個成年男子並排躺着也不顯擁擠,甚至是還有着很多的足夠活動的空間。

    身旁的人側過身,伸出手來,將他環抱住。

    隨後,宴樂意識到鬼王將自己的額頭貼上了他的額頭。

    這是要做什麼?

    即便是對於陰鬼擁有着最深的瞭解的天師宴家的繼承人,這一刻都有些不明所以了。

    但是很快,宴樂便明白了顧棲這樣做的用意。

    因爲對方如此親密的舉動而一併被傳遞過來的,是一些畫面……或者說,一些記憶。

    那是曾經在另外一個世界裏發生過的事情,因爲在年少時他並沒有選擇去天師學校就讀,因此也就沒有遇到那個叫做顧棲的少年——一切以此爲始,兩個世界徹底的走上了不一樣的道路。

    宴樂看到了很多。

    他看到了世界之外盤桓沉睡的神明,看到了那被他稱之爲“父親”,但是卻在某一天突然死亡的“東西”究竟是什麼存在,看到了自己腳下踏着的那長長鬼淵的真相,看到了——所謂的“鬼王”,居然一直都在保護着這個世界。

    這可真是……足以顛覆認知的,可怕的真相。

    “我曾經去往另一個世界。那個世界的[顧棲]身邊,有[宴樂]的存在。”

    鬼王在他的身邊低低的絮語,氣息冰冷的像是能夠將一切凍結。宴樂察覺到有什麼東西擦過他的手背,他看着在黑暗當中一隻一隻睜開的猩紅色的眼瞳,猜想那應該是鬼王的如同蝴蝶一般的鱗翼。

    他聽見鬼王在自己的耳邊輕聲喃喃,或許是說給他聽,也可能只是對方在自言自語。

    “我也想要。”

    想要一個[宴樂],想要能夠在黑暗當中照進來的光,想要像是另一個世界的自己那樣,身後有一個永遠在等他、永遠會張開懷抱、永遠給予支持的,那麼一個存在。

    他說起這話的時候,簡直都有些像是輕聲嘟囔着同大人討要糖果的孩子了——至少聽在宴樂的耳中,是這樣。

    他緩緩的伸出手來,將鬼王在懷中抱緊,有些不知道自己應該說點什麼好,在這樣的境地下。

    “人類不希望這個世界上存在鬼王。”顧棲說,“好啊,那並不是什麼問題。”

    “但你們得用我想要的[太陽]來交換。”

    宴樂終於是忍不住嘆了一口氣。

    “我不是那個[宴樂],我做不了你的太陽。”他說,“……但是,做陪伴你身邊的[星星],我想還是沒問題的?”

    此世早已陷入永夜,太陽隕落,再沒有升起的可能,長夜永布天空。

    可是在黑夜的幕布上,點綴上一顆星星,想來並非是什麼難事。

    宴樂說:“無論你如何解讀、信與不信,我本便是爲你而來,從未想過要離開。”

    他身上被打下的、屬於鬼王的烙印在熠熠生輝。

    鬼王歪着腦袋想了想,最後點了點頭。

    “好。”

    “這樁交易,我同意了。”

    他們在黑暗中相擁。

    我不識青天高,黃地厚,唯見日寒月暖,來煎人壽。

    神君何在?太一安有?

    卻道天東有若木,下置銜燭龍。

    每一個宴樂都會遇到顧棲。

    每一個顧棲的身邊,都會有自己的宴樂。

    我或許曾在你的生命當中遲到。

    但是我的戀人,請你等一等,請你相信。

    你的人生,我永遠不會缺席。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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