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后大婚,乃人間大事。

    言家也極其重視,八月中秋節,林氏帶着穗穗去護國寺祈福。

    大抵還會小住一段時日。

    剛到護國寺,有個小廝突然將穗穗請到了拐角。

    穗穗瞧見牆腳邊滿身泥巴的周翎,便忍不住微微皺眉。

    “我已經與九霄哥哥訂婚,你何苦如此?我真的只拿你當晚輩……”穗穗着實有些頭大。

    半年前的周翎意氣風發,眼睛有光。

    一看便是前途無量的郎朗少年。

    如今的他,看起來頹廢不少,眉目黯淡,毫無光彩。

    他手中還提着一籃子蓮蓬,褲腳已然浸溼。

    額間滿是汗水,正大滴大滴往下落。

    一身青衫沾滿泥巴,整個人都透着一股狼狽。

    但他懷裏那朵蓮花卻開的正好。

    此刻他正小心翼翼的看着穗穗。

    “我拒絕了家中的定親。”

    “我不喜那個姑娘,我不願讓她苦守一生。”他低聲道。

    “這是今年最後一朵蓮花,送給你。還有你最愛的蓮蓬。”

    “我從來不喜歡喫蓮蓬。”穗穗當即拒絕。

    周翎一愣。

    提着籃子的他有些手足無措:“可是,那日泛舟湖上,你明明吃了許多蓮子。還說一點都不苦……”周翎呢喃道。

    “什麼時候與你泛舟湖上,什麼時候喫……”穗穗渾身一僵,神色一滯。

    “泛舟,湖上?喜愛蓮子,愛穿綠色?”穗穗猛地擡起眸子。

    周翎看着穗穗的陌生,總有股割裂感。

    好似穗穗不是穗穗。

    穗穗心亂如麻,周翎怎麼會見到平安?

    他,他一直把她當做是平安?

    一切都說得通了。

    他突如其來的熱絡,他每次所送的東西,都是給平安的。

    “你……”穗穗瞧見他鬍子拉碴,瞧見他眼底遮掩不住的痛苦,心頭微亂。

    平安從未說過此事。

    穗穗吸了口氣:“與你泛舟遊湖的,不是我。喜愛穿綠的也不是我,喜歡喫蓮子的也不是我。”

    “總歸,回京後此事我會給你個交代。”

    穗穗認真說道。

    這是平安的私事,她沒有權利替平安說出來,平安自有自己的思量。

    周翎更是震驚,他幾乎呆滯。

    他每次接觸穗穗,是感覺到有種陌生,有種割裂感,可從未想過,那不是穗穗!!

    “那她是誰?”周翎猛地後退一步。

    穗穗神色晦暗:“回京後,我自會尋你。”

    周翎卻是驚愕的站在原地,隨即踉蹌着朝着山下跑去。

    護國寺距離京城需要一日路程。

    周翎當即飛奔回京,回到京城時,甚至天還未黑。

    他手中捏着的蓮花已經焉噠噠,烈日下,蓮蓬也曬乾了水汽。

    他一路奔向言家,看着言家的大門抿了抿脣。

    “十八年聖賢書,讀到狗肚子去了。”

    堂堂狀元,竟然爬狗洞。

    周翎苦笑一聲,他圍着言家轉了一圈兒,發現言家圍牆底下竟然有個碩大的狗洞。

    那狗洞被稻草掩蓋,看起來乾乾淨淨的,裏頭還種了不少鮮花。

    “言家還挺有雅緻,還給狗洞養花。倒是便宜了我……”周翎嘆了口氣。

    看着手上焉噠噠的蓮花,心頭有些苦澀。

    “枉我讀了十八年聖賢書,竟然從未想過……你不是穗穗。”他自幼聰慧,即便偶爾能感覺到陌生和割裂感,卻從未想過,兩人不是同一個人。

    如今想想,他哪裏還猜不到。

    他遇見的,是穗穗的雙生妹妹。

    那個生來,就被殺害奪取身份的妹妹。

    言家雙胞胎,早已傳遍京城。

    第一次初見,是那一年言川邀他進府賞雪。

    兩人在蓮湖中央的小涼亭內吟詩作對,言川因公離開,他多喝了幾杯,無意跌下蓮池。

    穿着一身綠衣的小姑娘潛入水中,頭皮披散,像是水中的小精靈。

    攬着他的腰,將他送上了涼亭。

    那一日,他第一次對她有了印象。

    不再是古板的小姑奶奶,而是他眼中清晰的模樣。

    夜色將近,四處都點起了燈籠。

    蓮湖邊無人看守。

    周翎提着籃子走上小木橋,小木橋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越是走近,越是能感覺到心中的緊張。

    心臟都快要砰砰砰跳出來。

    言家有一株常年盛開的蓮花,人盡皆知,可他從未多想。

    他甚至爲這株蓮花寫過詩詞讚美,甚至一次次駐足觀賞。

    卻不曾認出……

    那是他的小姑娘。

    周翎深深的吸了一口氣,他知道自己現在很狼狽,應該換一身衣裳。

    可他一刻都等不了。

    停在那株蓮花跟前,周翎蹲下身子,與那株蓮花平視。

    “你以前總是說,從未有人送過你花,今日,我來了……”以前的迷惑,全都有了答案。

    “還有你最愛的蓮蓬……”

    他遲疑了一瞬,隨即擡手輕輕觸碰了下蓮池中的蓮花。

    碰了碰它的花瓣,碰了碰它的花蕊。

    突的,原本裝愣的蓮花將花瓣猛地收緊。

    “以前,你總說自己是活在陽光下的影子,是我傻,沒明白你的意思。”他輕輕拍了拍裹起來的花瓣。

    周翎見她不願出來,直接盤腿坐在木橋上。

    “其實,我與穗穗相識快十年。一直將她當做小姑奶奶,小祖宗。提起她,腦子裏第一反應便是小長輩。”

    “可自從見過你以後,你的一顰一笑,你的皺眉你的快樂,你的一舉一動都開始變得清晰。”

    “原來,我喜歡的人,不是穗穗呀。”周翎悵然的笑着。

    “我可以,做你的太陽嗎?”

    “只照亮你一個人的太陽。”我不願,你做影子。

    想想她曾經所遭受過的苦難,他心中才感覺到劇烈的疼痛。

    生來受苦,死後被囚,如今還要躲在暗無天日的水池中做影子。

    “你還是不願出來見我呀……”周翎苦笑道。

    “那我,來見你好不好?”周翎低語。

    站起身,雙臂張開,眯着眸子,脣角帶着一絲淺淺的笑意。

    微風吹動他的衣袍,吹散了他的墨發。

    腳尖輕點,身子前傾。

    直直的朝着水池墜去。

    噗通一聲。

    濺起滿池水花。

    冰冷的湖水淹沒他的口鼻,令人恐怖又絕望的窒息感撲面而來。

    他毫無抵抗,任憑自己沉入水中,邁向那黑暗又不可控的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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