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宮,垂拱殿內,正值早朝,文武百官、宗室勳貴各自陳列。

    趙禎高坐上首,一眼望去,他看到的卻不是所謂的列,而是而是各種各樣的利益集團。

    勢力極度膨脹、已成勢大難治之勢的文官們,周身兇悍傲氣所剩無幾的武將們,獨自報團的勳貴們,以及看似老實的宗室......

    他們各有各的訴求,關係網糾纏錯結,最後都匯聚向上方的御座。

    皇權巍巍,衆生螻蟻。

    曾經他也爲此惶恐過,自覺身負社稷之重,便更該嚴於律己,將自己套入明君的殼子中,一舉一動都力求符合大儒們口中的明君之相,以爲如此便可做到君明臣賢。

    然而死後他才發現,似乎真的這麼想的只有他這個君。

    重來一世,前世的那些堅持他突然就覺得沒意思了。

    趙禎姿態隨意,一隻手鬆松搭在御座的扶手上,腰板自然後仰,虛靠着椅背,垂眸聽着底下大臣們的慷慨陳詞,神色莫名。

    下方,王曾看着上首官家的坐姿,眼中劃過一抹不贊同,下意識地皺了皺眉就想要出列諫言,卻被身邊的都察院同僚一把拉住了袖子。

    近日來官家的轉變他們都看在眼裏,與從前那個善於納諫,脾氣寬和的官家相比,如今的官家他變了,變得不好相與了。

    曾經就有同僚因爲噴的太歡,被官家讓人當衆扒下褲子打了板子,以致顏面盡失,自覺無顏再在汴京呆下去而辭官歸鄉的。

    王曾也想到了這一點,他飛快地向同僚投去一個感激的眼神,隨即開始眼觀鼻鼻觀心,剛起了木塑。

    然而不是所有人都有他這份識趣的,一位白鬍子老頭雙手高舉笏板,出列奏道:“官家,東宮虛位日久,天下以爲憂,請官家早日立嗣,以安天下民心。”

    這是都察院御史,王曾認出了此人的官職。

    此人話音剛落,立馬又有人一人出列,“東宮事關國本,不可稍有輕忽,還請官家早日斟酌。”

    這是勳貴。

    “皇嗣者,天下安危之所繫。”

    “陛下何不擇宗室之賢,以爲宗廟、社稷計?”

    這是諫議大夫。

    ......

    明明是與前世相同的場景,然而看在此時的趙禎顏眼中心境卻已與那時截然不同。

    回想起來,那時他面對無子的壓力和衆臣的相逼直覺得痛苦又難堪。

    如今情景再現,他心中卻已沒了多少波瀾,甚至還有心情琢磨,這些人跳地這麼歡,之後到底能拿到多少好處,夠不夠抵了他的雷霆震怒。

    就在趙禎思惟跑馬間,該發言的大臣都已發言完畢,垂拱殿陷入了一片難得的安靜中。

    或許是覺得坐累了,趙禎挪了挪身子,舒展了一下坐姿。

    “你們都說完了?”

    衆大臣面面相覷,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卻沒有一個人再出聲。

    趙禎見狀,兀自繼續道:“既然說完了,是不是也該輪到朕說兩句了?”

    衆大臣依舊不吭聲,但耳朵卻都豎了起來。

    “你們這麼急着催朕立嗣,是覺得朕再也生不出了?”

    衆臣一聽,連道不敢。

    這話沒人敢認,在講究傳宗接代、香火承續的古代,說一個人生不出無疑是和罵人、詛咒差不多的性質,更何況對象還是君王。

    作爲從小熟讀儒家經典,恪守禮儀道德的君子,他們怎麼可能做出這樣的事來?

    “說話啊,都啞巴了。”

    “臣等不敢!”衆大臣異口同聲道。一個個麪皮子緊繃,連苦笑之類的表情都不敢再有了。

    趙禎也沒去追究他們的不敢到底是指的什麼,接着道:“那就是覺得朕沒幾天好活了,需要趕緊立嗣子,以備不時之需。”

    這可比上面那條嚴重多了,詛咒君王早逝,再頭鐵的臣子這下也站不住了。

    衆人齊齊跪下,躬身前傾,再次齊呼,“臣等不敢。”

    趙禎也沒讓他們站起,還在慢條斯理地一條條說着他的猜測,語氣認真極了。

    “還是說你們已經爲大宋選好了下任君主,只等着朕給你們的明主正名了?”

    官家聲音平淡,說出的話卻一條比一條誅心,幾乎將所有力薦官家立嗣的官員都歸入了居心叵測的行列裏。

    一衆大臣心下發寒,再也不敢抱有絲毫的僥倖心理。

    紛紛由跪姿改爲伏地,額頭觸在冰冷的地面上,口中再次高呼:“臣等不敢!”

    聽着他們一遍遍的“不敢”,上首的天子卻是笑了,“不敢?這世上居然還有你們不敢的事情?”

    “濮王,昨日酉時,你在何處?”

    突然被點到名,濮王心裏就是一個咯噔,與他同樣心情忐忑的還有韓琦。

    因爲昨晚酉時,兩人正在韓琦府上,商討着該如何勸諫官家立嗣。至於人選,當然是如今被養在皇后宮裏的濮王之子趙宗實,一起的還有不少朝中同僚。

    官家又是如何知道的?

    一時間,不少大臣心中驚疑不定。

    濮王悄悄擡眼,看到的就是上方官家茫然中帶着濃濃譏誚的眼神,當即嚇得再次低下了腦袋。

    趙禎看着此時下方小心翼翼的濮王,不由想起了前世他剛成爲遊魂時所看到的。

    那會兒他剛駕崩,尚且屍骨未寒,趙宗實作爲他的嗣子才得以繼承了他的江山。沒想他卻翻臉不認人,大鬧他的葬禮不說,還堅持要追封自己的生父濮王趙允讓爲皇帝。

    甚至爲此掀起了“濮議之爭”,完全不顧他的傳位之恩,可以說是將“過河拆橋”這四個字演繹的淋漓盡致。

    記得當時也是韓琦率先帶頭表示贊同的吧,原來他們這麼早就攪和到一起了嗎?

    趙禎看着下方的眼神越來越冷漠,感受到上首傳來的壓迫感,一時間不少人的冷汗都浸透了內衫。

    接下來的朝議變得異常順利,沒有哪個官員再沒眼色的提要官家立嗣的事情。

    河南的匪患、江南的汛情,還有某官員家中來歷不明的鉅額財產......

    這樣的事以前不是沒有過,按大宋一貫優待文人的傳統,此人最多不過是丟官去職,若遇上官家寬和的甚至只要降職就行。

    而此次官家卻將犯事的官員直接抄家查辦不說,還將該官員所犯之事於皇宮外張榜公之於衆。

    惹來無數百姓的謾罵,一時間此人聲名盡喪,這纔是真正打到了文官們的三寸上。

    下朝後,衆大臣們三三兩兩結伴朝宮外走去,想着進來官家的種種變化,個個面色凝重,不知道的還以爲國朝發生了什麼天塌的事情。

    趙禎面色如常地坐上步攆,閉目靠坐在身後的軟墊上,由小太監們擡着回內宮。

    “茂則,去查豐裕侯消息的人回來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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