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袍商人的聲音突然變得清晰平靜了起來,在瀟瀟夜雪中,黑袍與雪花相映,卻顯得格外的乾淨整潔。
他輕輕擡起頭來,遙望着閣樓二層明黃色的幕簾,眼中燭火搖曳:“可陛下到底是什麼樣的人呢?”
這是一個很複雜的問題,對黑袍來說如此,對李牧來說如此,對世人來說……亦是如此。
現如今提起陛下,許多人都會覺得陛下是一個勤於政事,溫和賢良的明君。
自某個特殊的節點開始,唐國便很少再向外擴張疆土。
修河道、推新政、改禮法、整農田,唐國偌大的疆土,從紛亂和戰火之中,漸漸煥發了新生。
而推動着一切的那個人,卻躬身於幕簾之後,很少再離開長安城。
有人覺得這是又一次的積累,平靜之下隱藏着無盡的野火,像是古唐一樣。只待微風吹拂,燎原之勢便不可阻擋。
而這一次,火勢撲向的可能是整片大陸,甚至是遙遠的……天穹。
但至少目前爲止,一切都還沒有發生。
所以我們沒辦法在故事還沒結束之前,便對一個人蓋棺定論。甚至哪怕故事結束了很久,我們又怎麼敢通過隻言片語之中,推論一個如此輝煌,如此偉大的君主?
黑袍商人第一次問自己這個問題的時候,也是思索了很久。
但他最終發現,無論他如何厭惡這個卑劣的故事,都沒有辦法否認“偉大”這個詞和陛下的適配性。
翻開大陸的史書,他看到的,
是鮮衣怒馬,名滿長安的自信少年;
是才壓一世,冠絕星空的天之驕子;
是忍辱負重,臥薪嚐膽的年輕帝王;
也是夢裏風吹雪,鐵騎踏十城的意氣風發。
或許正如同杜首輔所說,人是星空之下最複雜的生物,人的本性是幽暗的,溫暖純良是人追求的嚮往之處。生於幽暗,心向光明,那是聖人之路。
人類喜歡簡單純粹,儘管自己複雜模糊。
我們習慣於厚古薄今,也是因爲在古籍之中,我們只能看到上面描繪的形象。
或者更直白的說,人們嚮往着那些乾淨純粹的人設,其實自始至終都沒有機會真正的瞭解他們。
我們都是鮮活的生命,片面單薄的人設,終究會被立體複雜的人格淹沒。
所以啊,陛下依舊是個了不起的人。他可以如同太陽般閃耀,但也一樣會有陰暗骯髒的陰影。
黑袍覺得自己想通了這一點,於是他來到了長安。
不只是爲了揭露被遮掩起來的陰暗,更是想讓世人們看一看……那埋葬在陰影裏的森森屍骨。
風雪飄揚,樹影斑駁。
黑袍商人獨立於雪中,挺起腰板直視着二層樓那抹明黃色的幕簾。
“偉大的陛下,我並不是不怕死。我也很清楚,哪怕書院教習在場,哪怕有未央宮的注視,哪怕今夜聚集了唐國周遭無數的視線。我對您來說,依舊是可以隨手拈滅的一絲星火。”
“但……總要有人來做這些事,世界上本來就沒有什麼命運,沒有可笑的福星和災星。那個骯髒的故事,走到這裏也應該結束了。”
“我以黑袍鑑清雪,來請陛下走出幕簾,得見……真實的自己!”
黑袍明朗的聲音從空地正中擴散而開,清晰明亮,平靜沉穩。竹林靜謐,雪花微頓,只有一陣陣回聲在雪地之中久久不停。
竹林陰影裏,所有的竹亭寂靜無聲,一道道莫名和複雜視線從黑袍商人的身上移開,看向了閣樓二層的幕簾。
書院的小木屋裏,那抹暗淡的燭火輕輕搖曳,依舊安寧祥和,好像沒有注意到外面的事情一樣。
沒有人能夠預料會發生什麼,沒有人敢揣測那位陛下會有什麼反應。
是惱羞成怒?
是漠然冰冷?
還是依舊無動於衷,高居幕後?
只有一身青袍的青澶,平靜的看着場中陸雲崖的殘魂,不知道在想着什麼。
一片壓抑的寂靜後,二皇子李墨之面色冰冷的向前一步,卻被身邊的李顧誠伸手攔住。
黑袍擡首,直視着閣樓,毫無畏懼。
然後……
在衆人凝固的視線中,那位溫和儒雅的太子殿下,走上前來,一把扯下了……那抹明黃色的幕簾。
座椅上……空無一人。
沒有淡漠冰冷的中年人,沒有高高在上的千古一帝,連……一粒雪花都沒有。
清風拂過,林影婆娑,黑袍商人視線凝固在空蕩蕩的座椅之上,沉默了下來。
這時候,在場的有些人才意識到,今晚幕簾後的那位倒的確是太有耐性了。
……
“父皇呢?”李墨之也是一愣,眉頭皺起,問向身旁的李顧誠。
李顧誠沉默片刻,然後無奈的嘆了口氣:
“父皇……還有政務要處理,唐境西南有個村子,在鬧饑荒……”
“壓根沒來?”李墨之嘴角微抽。
“嗯,”李顧誠點了點頭:“他說本來就是一羣小孩子過家家,沒什麼意思,就讓我先頂着。而且……最近的政務的確有點多。”
“最近?什麼時候少過?”李墨之翻了個白眼,然後又突然想到了什麼一樣:“不對啊,你這次怎麼這麼聽話?還幫父皇一起瞞着我們?”
“我……”
李顧誠默默的抖了一下眼簾,壓低聲音說道:“我和父皇打了個賭,輸了。所以被安排過來演場戲,敷衍那些嘮嘮叨叨的大臣們。”
“哦,這樣啊。”李墨之眉頭輕佻,卻沒有再問什麼。這種賭約,他也熟……喫過虧。
李顧誠擡起頭來,恢復了以往的溫和沉穩,但眼底卻還是有着一絲無奈和頭疼。
前幾日的御書房燈火通明,直到天色漸明才熄滅。
而在御書房裏,除了侍奉到底宮女和宦官之外,只有一個埋頭持筆的中年人,和頂着黑眼圈,執着堅持的自己。
熬老頭兒是真的,奏摺多也是真的。
只不過自己……沒熬過那老頭兒而已。
……
空地之中,雪花紛紛揚揚,落在黑袍之上寂靜無聲。
黑袍商人看着那空蕩蕩的座椅,沉默了許久許久。最終還是輕笑着搖了搖頭,眼神複雜的嘆了口氣,言語中有些自嘲和無奈:
“陛下啊……”
沒人知道他此刻在想着什麼,或許是對自己大費周章,布瞭如此龐大的局,卻最終像是一個跳樑小醜一樣的自嘲。
或許是對於計劃完美實施,自己將陰暗揭露在世人面前,如此完美的時機卻沒有主人蔘與的遺憾。
又或許只是沒能親眼見到那人的惋惜而已。
星光下澈,黑袍商人輕輕的向前了一步,想要給自己的佈局補上一個完美的落幕。
不管怎麼說,自己算是做到了自己想做的事,結束了那個骯髒的故事。
自此夜後,沒有什麼“福星”和“災星”,沒有什麼“命犯孤煞,克親損運”的詛咒,沒有……命運啊。
而在黑袍商人邁步向前的那一刻,
遙遠的夜空外,一縷溢散的將臣煞氣,緩緩飄入了星空。落在了一顆充滿了乾枯死寂的……暗紅色星辰上。
夜幕之上,好像有什麼東西閃爍了一下……
雪地正中,黑袍商人的身體瞬間僵在了原地,然後猛然擡起頭來,死死的盯着遙遠的夜空。
燭火陡然破碎,黑袍眼睛裏瞳孔瞬間收縮,目光劇烈的抖動,充斥着無法置信和難以言喻的震驚。
夜幕灑下一抹猩紅,朦朧的紅光籠罩了……整座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