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幼童無所察覺,而李牧也腳踩着街道上的柳絮,亦步亦趨。
他一邊跟着幼童走向洛陽城的一處角落,一邊微皺眉頭,沉默無言的思索着剛剛在書房裏面發生的事。
關於民間流傳過的異聞,其實李牧大多稍有了解,所以對於王莫言和那個名叫陳姍姍的丫頭他也隱約有所猜測。
那一段故事應該是在謝必安死後多年,早已經習慣了作爲鬼差遊蕩人間之時。
——
一年清明時節,謝必安日遊人間,路過一處墳地,
他見一婦女帶着兩個年幼的女兒在一座墳前哭拜,看上去很是傷心。
而在墳頭的不遠處,又有一個老頭兒搖頭嘆氣,滿目無奈和同情。
於是謝必安便向那小老頭兒打聽,得知了一樁讓人憤恨的冤情。
……
婦人姓陳,是一個富商的女兒,在家中排行第三。
而這富商家境豐厚不過子運不佳,只生了三個女兒,膝下並沒有傳宗接代的兒子。
更不幸的是,自己的三女兒還天生便是個麻子臉,遭外人嫌棄,恐於婚嫁。
不過富商的妻子見三女兒因出天花染成此病,很是自責,因而對三女兒特別疼愛。
而陳家又有個夥計叫敖大,表面老實憨厚,心中卻自有算計。
他暗自盤算,既然三小姐是個麻子臉,有錢人家的公子哥則必然不會娶她。
三小姐又因爲自己的缺陷自幼便自卑懦弱,恐見生人。
那麼不如自己把她勾引作爲老婆,等他父親一死,這萬貫家財不就輕而易舉的盡收囊中?
——
正如敖大所料,雖然三小姐說了多門親事,但都因那麻子臉,無一人家願意婚娶。
三小姐受此打擊,便愈加的自卑哀愁,整日鎖在屋子裏面不見外人。
敖大便趁此時機,死皮賴臉無所不用其極,日復一日的纏着三小姐。
人道烈女怕纏郎,更何況三小姐本就性子溫柔軟弱,而敖大也的確生的不惹人厭。
這一來二去,二人便不久就私下定了情。
再過了幾個月,敖大有恃無恐,一窮二白卻厚着臉皮向着富商提親。
富商也無可奈何,只好把敖大作了上門女婿。
——
而當敖大真正成了女婿之後,富商便提他當了總管,家裏大小事都慢慢的交給他打理。
權利薰心之下,敖大便對岳父就不那麼恭順,也漸漸流露出了本性。
他肆意妄爲,在外頭又是酗酒又是嫖娼,完全不顧及陳家臉面。
而等他回家來三小姐規勸他之時,他卻不以爲意還把陳三小姐羞辱一番。
後來陳老爺就得病氣死了,而敖大卻變本加厲,日嫖夜賭越是厲害。
——
謝必安聽聞此事心中火起,便欲要教訓敖大,將這三小姐帶出火坑。
他跟隨三小姐回家,正好有個賭徒來收賭債。
三小姐一看正是敖大的欠條筆跡,便只好付了他一百兩銀子。
那賭徒見家中無人,抱着陳三小姐要施無禮,
謝必安略施法術,救下了陳家三小姐。
但這陳家小姐卻心裏實在憋不過氣,反鎖屋門,拿了繩子便要上吊了結自己。
她吊一根繩子斷一根繩子,心中便覺得很是奇怪。
——
謝必安打開屋門,帶着她的兩個孩子進了屋。
陳三小姐見來人雖然一副蒼白麪容,卻笑嘻嘻的很和善,也不懼怕。
而謝必安在勸了幾句之後,便幫着三小姐打點好了行李,然後將她們母女送離了村子。
而等陳三小姐走後,陳家四間店鋪同時起火燒了起來。
敖大在春香院裏抱着妓女,抽着大煙昏昏沉沉。
——
這便是民間異聞記錄的全部故事,平淡無奇的結局,甚至讓人覺得有些乏味。
不過李牧在帝經閣中所看到的有所不同,還有接下來的小半篇。
那不知道是誰補足的故事結局:
謝必安將母女三人送離村子,自己便回到了陰曹地府等待功德圓滿轉世投胎。
閻羅王高居在幕簾之後,一頁一頁的翻看着生死簿,但在白無常的尾頁卻發現圓滿的功德簿上面突然有了一個細小的缺口。
缺了……三個冤魂。
但閻羅王彼時也再無追究的精力,一筆落下,將這縷因果附着在了白無常的轉生路上,任由其去投胎轉世了。
爲什麼會突然多出了三個冤魂的缺口?
或許是因爲被白無常救下的母女三人,最終還是沒能得以安息吧。
人間之事,於彼無關。
敖大夢中的萬貫家財在一把火中燒成了灰燼,一生的幻夢,酒醉金迷的生活已經將他徹底的拉進了深淵。
他不甘且怨恨,懷揣着滿腹的惡意找到了那逃離了村子的母女三人。
而後,便是另一場悲劇的發生。
母女三人死了,兩個幼童溺死在河中,三小姐被敖大活生生的掐死。
而後,敖大被酒色掏空了身子,也腳下一軟失足死在了河岸邊。
但更可笑的是,這天怒人怨的惡徒卻鑽了地府破敗的空子,得以投胎轉世。
而母女三個冤魂,因爲那一縷和白無常結下的因果留在了人世上,終日飽受遊蕩渾噩之苦。
不是不能投胎轉世,只是放不下而已。
她們身上的因果未消,影響的是白無常的功德。
於是母女三人化爲了孤魂野鬼,在茫茫的人世間尋找着自己的恩人。
十年,百年,只不過是凡人的執念,卻終是不肯離去。
三小姐爲了照顧自己的兩個女兒,耗盡陰氣第一個陷入了死眠之中,而後是年幼的妹妹。
因爲一個人孤獨的遊蕩在着人間,卻是太過難熬了,也太磨苦心神了。
姐姐只不過年長些許,但死前其實也不過是無知的幼童而已。
她無依無靠,沒有人教過她人應該是怎樣的,她只能依循着本能掙扎的活下去。
這世界對她來說太過複雜,明明自己是懷揣着善意遺留在這個世界上。可爲什麼見到的卻是……如此的人倫崩壞,骨肉相殘?
人出生,到底是爲了什麼?
人之初,是性本善嗎?
陳姍姍不清楚,她想要找到自己的恩公問一問。
但數百年的漂泊,好像是在命運的作弄下,這個懵懵懂懂的女童最終停留在了一個小村莊裏,遇到了一個……膝下無子,女兒早夭的孤苦老秀才。
老秀才性敖,和上輩子一樣的啊。
科舉十餘年不中,家破人亡妻離子散,老來得女卻因病早夭。
幾乎人間所有的苦難都將在了他一個人的身上,但……還不夠。
老秀才在私塾裏贖了一輩子的罪,老年畫了一幅畫。
畫裏是他的夢,夢中有一個婦人帶着兩個女童在墳頭哀悼。
墳裏的人不是他,他不配有人送別祭拜。
他死了,死在了一羣幼童的手裏。
在他死前的時候,眼神還是放在了那個乾淨無辜的小丫頭身上。
他聽沒聽到屋子的門是從內打開的?
他看沒看見幼童們其實並沒有傷害那個丫頭?
這些……其實並不重要了。
他只是擔心如果自己死了,那個小丫頭……以後該怎麼辦呢?
“人之初,但願……都性本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