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興欣網吧的早晨，向來是安靜的。空蕩蕩的一樓，配合着間或響起的鍵盤被輕輕敲擊的咔咔聲響。清晨的陽光透過玻璃溫柔地灑落進來，每一臺機器都鍍上一層淡金色。幾乎每一天，當陳果從二樓下來的時候，所看見的都是這樣的場景。即便是性情如火的老闆娘，在此時，也忍不住平和下來。
但那是在葉修到來之前。
或許這注定是一個不同尋常的早晨。葉修被迫以一己之力，激起了唐柔的好勝心，挑起了江晚的報復欲。從而造成了這樣的結果——陳果剛下樓梯，就被網吧裏噼裏啪啦的聲響所包圍了。
此刻正是網吧里人最少的時候。葉修自不必說，他這人坐在吸菸區，喫着小餛飩還不忘了騰出手來在鍵盤上敲敲打打。不服輸的唐柔坐在無煙區的角落，此時正在新手村的骷髏墓穴裏專注廝殺。而順着那一排空座位過去，就是一度與唐柔的認真專注形成鮮明對比的江晚。實際上，拜她此前的憊懶態度所賜，新手村留給玩家熟悉流程的副本，她幾乎都沒打過。此時，二十級剛過的桑榆晚正在榮耀大陸上漫不經心地尋找練級地。最後，她決定在埋骨之地，開始真正意義上的屠殺。
只這三個人，製造出的聲響似乎足以抵得上千軍萬馬。
陳果先是殺去了唐柔那邊，催着她下線休息，可是偏又拿她沒辦法，只得認命去買了早飯。又跑去了葉修那裏興師問罪。
“早知道就不讓你跟小唐切磋了，跟她說你是個反面例子，讓她不要學你纔對。”陳果抱怨道。
“你看，那個丫頭才應該給小唐當反面例子。”陳果的抱怨，葉修並不在意，反而一擡手，遠遠地指了指江晚。又說：“老闆娘您自便，我去看看小唐。找她有事。”
隨即自顧自地走了，留下被激起好奇心的陳果一個人。
這是陳果第一次注意到這個看起來有點眼熟的客人。
她一個人坐在C區靠窗的角落，如同山水寫意水墨滃染一樣的長髮披散下來，遮擋住了她全部的表情，只留下一個側影。她專心盯着電腦的眼睛，是波瀾不驚的一泓潛泉，看起來沉靜又冷清。忽然她拿起手機，展顏一笑。此際便如同這副黑白山水，鈐上了一枚硃紅印章。一定是西泠印社，金石篆刻的陽文輕輕地蓋上去，一點紅。陳果輕輕地移開眼。
“有什麼事兒不能QQ上說呀。”江晚拿起手機，作爲她通訊錄裏唯一的號碼，名副其實的金主爸爸。張新傑的電話，她自然不敢不接。想想又覺得自己佔了下風，不由嗔怪道：“向來只有你隔七八個小時才肯搭理我的份兒，你給我發的消息，我哪次不是立刻回覆的。”
讓江晚失望之餘又覺得理所應當的是，電話那頭張新傑不接她的話茬，似乎已經習慣了這樣的說話方式。只是說他的正事：“不要開玩笑。這件事很重要，電話裏講更正式。”
“令堂燕女士打電話來約我見面。”
“真不容易，她居然會千里迢迢跑去Q市。”江晚想，燕女士這是終於良心發現，她還有個女兒被她扔在外面不管。還是爲她女兒居然膽敢脫逃大爲光火，要千方百計逮人回去。無論是哪一種，她母親這行爲都可以稱得上是反常了。
她倒是不計較她母親是怎麼聯繫上張新傑的，身份證沒有那麼好辦，她知道。正是因爲燕女士難纏，所以她才格外承張新傑的情。
但她所思慮的一切都被張新傑平靜無波的語氣打斷了。
“不。我在B市。今天是榮耀聯賽的日子。”
“和微草？”江晚問。她就知道，燕女士果然還是燕女士，如果不是在B市，她母親也不會屈尊折節來問一問她。
“和皇風。”
江晚聽了倒微微晃了晃神，皇風這個名字是真的很久沒有出現了。明明是第一賽季的季後賽隊伍，現在卻已淹沒在微草的光輝底下了。在網遊裏，連皇朝遺風都不出挑。當真是合了名字，只剩下掃地焚香苦苦維繫着風流餘韻。至於燕女士，她倒也沒當一回事——即便見了又能怎麼樣，她不想回家，張新傑也管不住她。
“以我對燕女士的瞭解，她要是想這會兒見你，說明她已經氣到失去理智了，那就大可不必搭理她。你還有比賽，沒必要爲她浪費時間。她要是提出賽後見面嘛，那表明燕女士還是個體面人。她多半會給你錢——我不是說那種給你五百萬離開我女兒的給法——燕女士也拿不出來。燕女士既然是體面人，無論她想不想我好，她總不會埋怨到你身上，該出的錢她都會出的。”江晚頓了頓，繼續說道：“最後——最重要的一點。比賽加油。我想今晚的月亮應該會很漂亮的。”
聲音讓一切都顯得更加確鑿，但在電話裏，兩個人的聲音都不可避免的有些失真。張新傑默默聽她說完，才用他那一如既往平淡的語氣說：“好。我知道了。最後——最重要的一點，不要熬夜。如果你凌晨一點給我發消息的話，你只能自認倒黴，我是絕不會理你的。”
張新傑掛斷電話，想起江晚曾經說過的，她母親原本是孟煙鸝一樣的人物，現在越來越像曹七巧了。他很少讀小說，更加很少讀張愛玲，因爲故事的答案永遠是一串無解的亂碼。
張新傑看向窗外，窗戶外面是一串四環路上運煤的貨車。濃重的鉛灰色的霧霾，車流都堵在這，漸漸被吞沒了。
還需要兩個小時到達場館。張新傑低頭看了看腕上的手錶。
這就是江晚的家鄉。晚上看不見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