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劍來 >第八十五章 大考落幕
    陳平安醒過來的時候,發現桌上油燈已盡,窗外天已矇矇亮。

    他只記住了那位高大女子對自己說了五段言語。

    “我之前所說那麼多祕聞內幕,你夢醒之後,就會全部忘記,你也不用試圖記起,純粹是我想說話而已。”

    “我若是現在現世,哪怕各方聖人不來鎮壓你我,以你如今的體魄神魂,也根本承受不住,對你反而有害無益,所以我們訂立百年之期,你只要在這百年之內,成功躋身練氣士第十樓,就可以重返小鎮石拱橋,取走鐵劍。”

    “選中你作爲我的主人,你今後不可因爲此事而驕傲自滿,也絕不可妄自菲薄,八千年歲月,我見識過太多驚才絕豔的天之驕子,最近一些的,例如曹曦謝實,以及馬苦玄等人,都不曾入我之眼,所以選中你,自然不是大限將至,迫於無奈的選擇。”

    “雖然暫時無法隨你征戰廝殺,可見面禮還是有的,三千年之前那場屠龍大戰,我閒來無事,就看着他們小孩子打架,熱鬧倒是熱鬧,東西丟了一地,我就撿了一塊品相不錯的白玉牌,看着比較素雅順眼而已,並無雕飾,小巧玲瓏,可以用來收納物件,屬於有些歲數的咫尺之物了,比起如今風靡天下的方寸武庫、方寸劍冢之流,要品秩更高,空間大小如你泥瓶巷祖宅差不多,而且不用懸佩示人,可以溫養在竅穴當中,我已經讓你跟它神意相同,你手觸一物,只需心意一動,就能納那塊玉牌所在的竅穴當中,除非飛昇境修士以強力破開,否則不會折損絲毫。壞消息就是唯有等你躋身中五境修士,才能駕馭使用玉佩。”

    “嗯,最後就是神仙姐姐這個稱呼,甚合我心,所以我額外在你身上放了三縷極小極小的劍氣。”

    陳平安怔怔出神。

    恍如隔世。

    自己不過是想要離開小鎮之前,能夠回到自己家裏點燈熬到天明,爲的是提前補上,今年大年三十那次註定無法做到的守歲。

    陳平安頭大如鬥。

    別說練氣士中五境和十樓,陳平安當下這副身體已經八面漏風,就像風雨飄搖裏的破敗茅屋,藏風聚氣何其難,所以如何修行練氣當神仙?陳平安不但註定無法修行,而且想要活命,還需要靠練拳來滋養體魄纔行。

    寧姚曾經無意間說過,打壞一個人的根骨竅穴很容易,就像蔡金簡這樣“指點”陳平安,強行爲他開竅,但想要重塑完整體魄,尤其是適合修行的身軀,比登天還難。其實道理很簡單,一扇門戶,給一個稚童拿把菜刀胡亂劈砍,不過是花些力氣,但是想要將那扇破爛大門修復如新,當然很難。

    其實陳平安最怕的地方,在於答應李寶瓶護送她去山崖書院,必然路途遙遠,自己能不能活着回到家鄉還難說,怎麼就又多出一個百年之約?陳平安當時不是沒有坦誠相見,但是那位白衣女子一句話就打發了他,沒事,我現在已經沒有後悔的餘地了,就認準你陳平安當主人,你要是死了,我就等死好了,哪天那根老劍條墜入溪水,我的神魂徹底消散,沒事,你不用覺得虧欠我什麼,要怪就怪我自己眼瞎,怨不得別人。

    當時陳平安心想你都這麼說了,我良心上過得去嗎?而且什麼叫“怨不得別人”,不就你跟我兩個人嗎?

    陳平安一點都不知道什麼練氣士十樓,也不曉得咫尺之物和方寸之物到底是什麼。

    除了莫名其妙多出一個天大的負擔之外,少年其實內心深處,有一些小小的喜悅。

    原來從今天起,這個世界上,就多了一個需要依靠自己的人。

    夢中聊天的最後,陳平安記得自己和白衣女子肩並肩,坐在一座金黃色的的石拱橋上,極長,看不到盡頭,彷彿是在雲海之中穿梭的蛟龍。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趴在桌上,想到最後,覺得還是姚老頭的一句話最容易想通,“該是你的,就拿好別丟。不該是你的,想都別想。”

    陳平安把該收拾起來的物件都放在一隻小揹簍裏,彈弓,魚鉤魚線,打火石等等,瑣碎得很,最後小心翼翼從陶罐底部拿出一隻小布袋子,裝着一袋子碎瓷。零零散散,加在一起的東西不少,但都不重。出門遠行,像陳平安以前進山動輒一兩百里山路,若是負重太多,絕對是一件軟刀子割肉的壞事,得知道如何靠山喫山,靠水喫水。

    陳平安揹着小揹簍,鎖好屋門後,站在院子裏,看到那根斜靠牆根的槐枝後,想了想,還是重新打開門,把它放到屋內,以免風吹日曬,早早腐朽。

    陳平安身上揣着上次進山採藥掙來的二兩銀子,先後去了趟杏花巷和騎龍巷那邊,天色還早,草鞋少年就蹲在關門的鋪子外頭,耐心等着,等到店鋪老闆打着哈欠開門後,少年買了香燭、紙錢,還從酒肆買了一壺名叫桃花春燒的酒,最後想要從壓歲鋪子買了一包苦節糕,記得小時候孃親喫過一次,說很好喫,還說等陳平安五歲生日的時候,就再買一次,所以陳平安記得特別清楚,只是到了壓歲鋪子,結果夥計說鋪子早就不做這種糕點了,倒是有老師傅會做,鋪子都快要倒閉了,老師傅也早就跟着掌櫃他們去了京城享福。陳平安只好買了一包昨天阮秀送給李寶瓶的桃花糕。

    少年走出小鎮,過了當時和寧姚一起躲避搬山猿的那座小廟,還要再往南邊,一直來到一處小山嶺前,少年這纔開始往上走,到了半山腰的地方,是一處多年不種莊稼的荒蕪田地,還有兩個小土包,田地裏和土包上沒有雜草,陳平安站在那兩座小土堆之前,緩緩蹲下身,摘下揹簍,將那些祭祖的東西一一放好。

    小鎮千年又千年,不知道一開始就是如此,還是後來民風有變,百姓無論富貴貧賤,上墳祭祖之時,都不興下跪磕頭那一套,只需要點燃三炷香拜三拜就可以了。這個畢竟只有耳濡目染了“四年家風”的泥瓶巷少年,當然也不例外,只不過點香之前,陳平安像以往一樣,在腳邊象徵性抓起一把泥土,給墳頭添了添土,然後輕輕下壓。

    這次是因爲走得急,只能就近取土,要不然每次少年進山,都會偷偷藏起一把取自各個山頭的泥土,然後帶來這邊,當然沒什麼特殊意義,就是求個心安而已。少年總覺得這輩子沒孝順過爹孃一點半點,總得做點什麼,才能讓自己心裏舒服一些。加上姚老頭說過老一輩人燒瓷的人,有這個世代相傳的講究,於是陳平安這麼多年就一直堅持了下來。

    兩座小墳緊緊挨着,相依相偎。

    沒有碑。

    陳平安點燃三炷香後,面朝墳頭拜了三拜,然後插在墳頭之前,這纔打開那壺酒,輕輕倒在身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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