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劍來 >第八十五章 大考落幕
    最後陳平安站起身,閉上眼睛雙手合十,跟爹孃他們說着心裏話。

    比如這次帶着叫李寶瓶的紅棉襖小姑娘,一起出門遠遊,不知道要離開家鄉幾千幾萬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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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位清秀少年站在路旁小廟之中,擡頭望着牆壁上一個個用炭筆寫就的名字,密密麻麻,歪歪扭扭,大大小小。

    可能在小鎮百姓眼中,那些小孩子的玩鬧不值一提,可是在此時少年眼中,就像一條歷史歲月裏的璀璨銀河。

    位於東寶瓶洲大驪版圖上空的驪珠洞天,是三十六小洞天最小的一個,千里山河而已,如果沒有術法禁制,對於御風凌空的練氣士而言,那點風景真不夠看。但是驪珠洞天除了諸子百家的各大先賢祖師們,戰死後遺留下來的那些法寶器物,令人垂涎三尺,再就是這一方水土養育出來的人物,真可謂靈秀神異,大異於其餘地方。

    試想一下,兩位大練氣士結成一對天作之合的道侶,然後生下的後代,除了必然躋身中五境之外,之後登頂上五境的可能性,竟然並不比驪珠洞天能夠被帶出小鎮的那些孩子高多少,要知道一座小鎮纔多少人?

    這等於是池塘出蛟,而且每代都能出一兩條,所以這次驪珠洞天破碎下墜,東寶瓶洲各大王朝,只要有一點點憂患意識的君主,想必都會如釋重負,大驪宋氏總算斷了這條天大的金脈,對於之後大驪鐵騎的南下霸業,勢必造成影響。

    崔瀺視線久久不願收回,百感交集,王朝科舉,自古就有同窗、同年、同鄉之誼。

    修行路上,也是如此。

    驪珠洞天如今塵埃落定,以某人付出身死道消的代價,換來了一個不錯的結局。

    那麼所有從驪珠洞天走出去的大修士,都會念這份香火情,或多或少的差別而已。至於那些四姓十族以及他們背後的勢力,更是如此。

    只可惜大驪宋氏在這次動盪之中,雖未減分,卻也沒有加分。但是原本大驪可以做得更有“人情味”一點,比如阮邛要求提早進入驪珠洞天,不該答應得那麼快。又比如早知道齊靜春到最後連一身通天修爲都拼着不用,只以兩個字來抗衡那幾位大佬,那麼當初四方勢力要求取回聖人壓勝之物的時候,大驪禮部哪怕沒膽子拒絕,也應當義正言辭拖延一番,說這不合規矩。還比如大驪朝廷不該私下以家書名義,近乎大搖大擺地公然通知四姓十族大劫已至,趕緊撤出各家各族的香火種子,不要被齊靜春的悖逆行徑所牽連,等等,實在太多了。

    一旦大驪皇帝回過神,或是貪心不足,那麼他這位執掌半國朝政、運籌帷幄千里之外的國師,恐怕就要真的被秋後算賬。

    只是此時站在小廟當中的國師崔瀺,滿臉愜意閒適,彷彿根本就不把大驪皇帝的龍顏震怒放在眼中。

    崔瀺自言自語道:“稍等稍等。”

    崔瀺環視四周牆壁,記下所有名字,正要揮袖抹去所有痕跡,以免將來被其他有心人做文章,但就在他要出手的瞬間,阮邛出現在小廟門口,獰笑道:“好小子,膽子夠肥,這是第幾次了?”

    崔瀺笑呵呵道:“我這不是還沒做嗎?”

    一個嗓音悠悠然出現在小廟附近,“你們只管放開手腳來打,我負責收拾爛攤子便是,保證不出現類似鰲魚翻身、山脈斷絕的情況,在你們分出勝負之後,這千里山河至多至多損毀十之一二。阮邛,與其黏黏糊糊,被這個傢伙一直這麼糾纏不清,我覺得你還不如跟他一乾二淨來個了斷,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嘛。”

    崔瀺臉色不變,哈哈笑道:“楊老頭,殺人不見血,還能坐收漁翁之利,真是好手腕。”

    阮邛點了點頭,“我看行。”

    崔瀺趕緊作揖賠禮,笑着討饒道:“好好好,我接下來只在小鎮逛蕩,行不行?阮大聖人?還有楊老前輩?”

    阮邛顯然在權衡利弊。

    崔瀺輕描淡寫說了一句,“就算楊老前輩有本事護得住十之八九的山河,可如果我一門心思打爛神秀山橫槊峯呢?”

    不等阮邛說話,楊老頭的嗓音再次響起,“換成是我,真不能忍。”

    阮邛沒好氣道:“趕緊滾回二郎巷。”

    崔瀺搖頭晃腦,優哉遊哉走出小廟,跟阮邛擦肩而過的時候,還做了個“少年心性”的鬼臉。

    等到崔瀺過了溪水對岸,阮邛轉過身,看到老人坐在廟裏的乾枯長椅上抽着旱菸。

    老人破天荒沒有冷嘲熱諷,反而笑了笑,“還真是在乎你閨女啊。”

    阮邛嘆了口氣,顯然被崔瀺這麼挑釁卻忍着不出手,憋屈得很,坐在楊老頭對面,靠着牆壁,扯了扯嘴角,“不欠天不欠地,如今連祖師爺那兒也還清了,唯獨欠着那丫頭她孃親,人都沒了,怎麼還?就只能把虧欠她的,放在女兒身上了。”

    楊老頭笑道:“以你的身份和能力,加上你跟潁陰陳氏的關係,找到你媳婦的今生今世,不是沒可能吧。”

    阮邛搖頭道:“她上一世資質就不行,死前還沒躋身中五境,所以哪怕轉世成人,也絕無開竅知曉前生事的可能性了,在我看來,沒了那些記憶,只剩下一副軀殼,那就已經不是我的媳婦了,找到她有何意義?只當她活在自己心裏就夠了。”

    楊老頭點頭道:“你倒是想得開,兵家十樓最難破,你在同輩人當中能夠後來者居上,不是沒有理由的。”

    阮邛不願在這件事上深聊,就問道:“你覺得那人是不是在虛張聲勢?”

    楊老頭笑着搖頭,“那你就小看此人了。草莽好漢,捨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這一位啊,我估計屬於捨得一身剮,都敢把道祖佛祖拉下馬。當然,我只是在說心性,不談能耐。”

    阮邛將信將疑。

    楊老頭用旱菸杆指了指小廟門口地面,有一條被行人踩得格外結實的小路,緩緩道:“這傢伙跟我們不太一樣,他覺得自己走了一條獨木橋,所以他一旦與人狹路相逢,覺得不打死對方,就真的是很對不起自己了。或是後邊如果有人想要越過他,也是死路一條。這種人,你不能簡單說他是好人或是壞人。”

    阮邛突然又跳到另外一個問題上,緩緩道:“陳平安的父母祖輩,不過是小鎮土生土長的尋常百姓,他父親如何知曉本命瓷的玄妙?並且執意要不惜性命地打破那件瓷器?顯而易見,是有人故意道破天機,要他做出此事。”

    楊老頭沉默許久,吐出一口口煙霧,終於說道:“一開始我只以爲是尋常的家族之爭,等我意識到不對勁的時候,已經太遲了。不過我也懶得摻和這些烏煙瘴氣的勾心鬥角,不過是無聊的時候,用來轉一轉腦子而已。想來這都是針對齊靜春的那個大局之中,一個看似小小的閒手,但是到最後才發現,這一手纔是真正的殺招,用圍棋高手的話說,算是一次神仙手吧。準確說來,不止是爲了對付命太好的齊靜春,而是針對文聖那一脈的文運。只是現如今,齊靜春生前最後一戰太耀眼,所有人都習慣了把齊靜春的生死,等同於那支文脈的存亡了,事實上也差不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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