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劍來 >第八百三十章 練練
    那個氣態雍容且來歷不明的女子,眼神讚許,微笑道:“記性真好。”

    只是當年在廊橋裏邊聽了個聲音,時隔多年,依舊只是聽了她在這邊的一句話,就可以確定無誤是當年舊人,聞聲而來。

    那麼到底是少年念舊呢,還是記仇?

    陳平安面無表情,仔細打量起這位先前被稱呼爲“封姨”的女子。

    她是一個身材高挑的女子,腳踩一雙踏青鞋,沒有懸掛任何可以表明山水官場身份的腰牌,圓領錦衣,衣衫竟是舊樣小團龍的僭越規制。

    淡妝桃臉,滿面花靨,喝過了酒,朱脣得酒暈生臉。

    陳平安曾經在一部文人筆札上見過,是古蜀舊時宮樣,名爲宜春面妝。

    她手如柔夷,似是以蟬蛻和鳳仙花搗爛染指甲,極紅媚可愛,古稱螆蛦掌。

    以一個彩色繩結,系挽一頭青絲,青絲掛在胸前,如一條青色瀑布傾瀉峯巒間。

    陳平安將那繩結細看之下,發現那個不過銅錢大小的繩結,竟是以將近百餘條纖細絲線擰纏而成,而且顏色各異。

    彷彿天下顏色,盡在這條彩繩中。

    最玄之又玄的,是這個封姨,身上沒有任何靈氣漣漪,沒有施展任何仙家手段,但是她整個人,始終纖塵不染。

    就像她其實根本不在人間,而是在光陰長河中的一位趟水遠遊客,只是故意讓人看見她的身影罷了。

    至於屋頂其餘幾個大驪年輕修士,陳平安當然上心,卻沒有太過分心,反正只用眼角餘光打量幾眼,就已經一覽無餘。

    那六位大驪精心培養出來的年輕人,不愧是久經廝殺的死士,在陳平安現身的一瞬間,各有腰牌代號的六位修道天才,誰都沒有出現絲毫的心神失守,足可見其道心堅韌。

    那位腰牌篆刻“午”字的年輕女子,無需步罡踏斗,無需唸咒誦訣,就佈陣自成小天地,護住七人,屋脊之上,宛如出現一處袖珍的海市蜃樓,顯化出一座仙府宮闕,山土皆赤,巖岫連沓,狀似雲霞,靈真窟宅之內紫氣升騰,瓊臺玉室,軒庭瑩朗,鱗次櫛比,處處寶光煥然,其中響起靈寶唱贊,天籟縹緲,好似一處領銜諸嶽的遠古司命之府、神仙治所。

    懸“戌”字腰牌的小姑娘,雙手寶光煥然,佈滿雲紋符籙,有點類似縫衣人的手段。

    她纖細肩頭出現了一尊類似法相的存在,身形極小,身材不過寸餘高,少年形象,神異非凡,帶劍,穿朱衣,頭戴芙蓉冠,以雪白龍珠綴衣縫。

    身穿素紗禪衣的小和尚,懸“辰”字腰牌,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閉眼處,出現了一處電閃雷鳴的漩渦,腳下則出現了一處平鏡水面,星星點點的亮光當中,不斷有一棵棵蓮花抽發而起,搖曳生姿,花開又花落,枯萎墜水,再亭亭玉立且花開,週而復始。

    午,符籙陣師,煉化了一整座大道殘缺的遠古洞天。戌,兵家修士,可能是因爲年紀小,體魄打熬還不到火候的緣故,暫時僅有雙臂用上了縫衣手段,卻能夠憑藉天賦異稟的某種兵家神通,破格僭越,敕令一位上古劍仙的陰魂。辰,身負一種佛家念淨觀想神通。

    其餘三人,劍修“卯”,儒家練氣士“酉”,道門修士“未”,都隱匿氣象極好,並未着急施展手段。

    封姨環顧四周,嫣然笑道:“我只是來跟半個同鄉敘舊,你們不用這麼緊張,嚇唬人的手段都收起來吧。”

    六人無動於衷,顯然不是聽命於她。封姨也不惱,沒法子,自己只是個不記名的傳道人,她又憊懶,這麼多年的傳授道法神通,屬於典型的出工不出力,要不是昔年某人督促,加上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勘驗成效,她都可以只丟出幾本冊子就作罷,學成學不成,各憑悟性緣法,與她又有什麼關係。就像現在,六個小孩子不聽話,封姨就由着他們擺出陣仗,反正費勁耗神浪費靈氣的又不是她,繼續望向那個陳平安,笑問道:“不會怪我當年勸你停步吧?”

    陳平安雙手籠袖,與封姨在內七人,以示誠意,微笑道:“哪敢怪罪前輩。”

    封姨笑了笑,呦,今夜重逢,瞧着和顏悅色,一口一個前輩晚輩的,可是聽口氣,話裏有話,劍仙氣性不小哩。

    陳平安以心聲詢問道:“前輩與齊先生很熟?”

    封姨覺得有趣,沒有給出答案,笑着反問道:“你既然當上了老秀才的關門弟子,齊靜春就是你的師兄了,怎麼如今還稱呼齊先生?”

    陳平安雙手籠袖,雙手十指交錯,身形微微佝僂幾分,笑眯眯道:“我願意啊,我喜歡怎麼稱呼就怎麼稱呼。前輩就算管天管地,還真管不着這事兒。”

    封姨嘖嘖道:“到底是長大了,脾氣跟着見長。我記得你小時候,可是很好說話的。”

    陳平安笑道:“不瞞前輩,我其實現在也很好說話。”

    封姨擡起一手,雙指輕輕擰轉那個彩色繩結,笑吟吟不言語。

    陳平安跟着不說話。

    一時間氣氛有點冷場。

    當年在廊橋道路上,先後有五位開口,藥鋪楊老頭是最後一個,也是陳平安當時唯一一個可以確定身份的存在。

    這個封姨,則是陳平安一步步前行之時,率先開口之人,她細語呢喃,天然蠱惑人心,奉勸少年跪下,就可以鴻運當頭。

    她當年這句言語當中,撇開最熟悉不過的楊老頭不談,相較於其餘四位的口氣,她是最無倨傲之意的,就像……一位山中幽居的春怨女子,閒來無事挑起花簾,見那院落裏風中花搖落,就稍稍驅散慵懶,提起些許興致,隨口說了句,先彆着急離開枝頭。

    第二位開口的,就頗爲不客氣,對陳平安口稱凡夫俗子,速速下跪。

    第三人,語氣平淡,就像在說一個天經地義的道理,第四位,嗓音滄桑,老氣縱橫,最後警告陳平安一句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但是,仙家神靈,心性難測,思慮深邃,謀劃之事動輒牽連百年千年,故而疾言厲色的,未必惡意,和風細雨的,未必好心。

    兇人陰戾,哪怕聲音笑語,渾是殺機。吉人安祥,即使夢寐神魂,一樣和氣。

    總之,連同楊老頭在內,沒有一人,希望他繼續前行。可能也沒有誰覺得一個斷了長生橋的泥瓶巷泥腿子,有資格、有本事、有福緣承受那份大道因果。

    除了齊先生。

    陳平安突然轉頭望向那個陣師女子。

    她立即收起一門本命神通,不敢多看此人心境。

    方纔她只能模模糊糊,看到了心相天地間的一口水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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