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思慮片刻後,道:“臣的問題是:臣聞今貳師爲誘敵,親將中軍主力,守於令居,以備羌胡襲擾那麼,輪臺方面會不會出現羣龍無首,各自爲政的局面”
丞相劉屈氂一聽到這個問題,立刻就笑了起來,輕聲答道:“鷹楊將軍過慮了貳師將軍,統帥大軍十餘年,早已知曉其中利弊,故其此番只率輕騎,屯於居延,而將中軍主力留於居延以東、酒泉以西之間待命”
“此外,奉命馳援河西的高闕軍、五原軍、朔方軍、隴右軍等援軍,亦都將在張掖待命,隨時可以馳援前線”
“如今”說到這裏,劉屈氂驕傲的擡起頭來,自得不已:“我朝在河西地區,已然集結了至少五萬騎兵,四萬步卒,民兵及義從之屬數萬之多”
“無論是來犯之羌胡,還是匈奴,只要其敢接近邊牆,便必將遭到王師的痛擊”
劉屈氂說完,就自傲的擡起頭來,看着張越。
而其他在場的將佐、貴族也都是自信滿滿,並不覺得這個部署有任何問題
他們確實可以這樣自信
因爲,過去數十年的事實表明了,不管是誰,趁漢軍不備,抽冷子偷襲,或許可以佔到一些便宜。
但,在漢軍準備充分,集結了重兵後,沒有任何人可以在大漢王師的精銳面前討得了好
自元鼎以後,漢軍就沒有在邊牆範圍五百里內,輸過任何一次千人以上的戰鬥
無論什麼敵人,在漢軍面前,都和泥塑的一般,不堪一擊
張越聽着劉屈氂的話,再看着衆人,他知道現在再在這個問題上糾纏,他絕對沒有什麼好果子喫。
而且,就算爭贏了,也沒有任何用只會招黑和招恨
況且,張越也只是感覺不安,並沒有什麼實際證據或者數據支撐。
所以,他只能祈禱李廣利好運,默默的對着劉屈氂呵呵一笑,不再說話。
倒是天子,若有所思的看着張越,忽然抿了一下嘴脣,然後就扭頭對着一直站在身旁的張安世低聲吩咐:“散會後,讓鷹楊將軍留下來獨對”
“諾”張安世先是一楞,旋即立刻點頭。
令居塞外,曠野之中,聚集的羌人越來越多了。
各大羌種的豪酋們,也都趕到了這裏。
他們登上山頭,眺望起那從令居塞延伸着延綿不絕的漢朝邊牆。
每一個人都紅着眼睛,拼命的吞嚥着口水。
對羌人來說,那牆的後面,是他們全部的希望所在了。
溫暖的山川、潺潺的河流,以及漫山遍野的粟米與高原上的牲畜。
尤其是後者
“無戈爰劍的子孫們”封養羌的大纛下,一個扎着辮子,滿臉猙獰,鼻子上戴着一個巨大的銅環,揹着一把青銅製成的武器的男人,騎在馬上,高聲的呼喝着:“偉大的猛虎之神,將注視着我們”
於是,他撕破自己身上的羊皮襖子,露出了他胸口的虎頭紋身。
這立刻引發了無數無戈羌人下層,一般是奴隸的代稱的狂呼:“猛虎猛虎猛虎”
“偉大的猛虎之子”
數以千計,甚至上萬人的狂喊,立刻就攪動起風雲,引來無數注意。
特別是,與封養羌有着深仇血恨的先零羌的敵視。
“這些貓崽子,下賤的無戈,嚎什麼嚎”先零羌的豪酋巨頭之一舍羊罵罵咧咧的提着手裏的刀,怒不可遏:“烈火會燒死這些下賤的無戈的”
封養羌和先零羌,結仇數百年。
彼此有着血海深仇。
舍羊的父親、祖父,都是死於與封養羌的戰爭
他本人更曾被封養羌當成無戈虐待了數年之久,直到他的叔叔率軍將他從封養羌的山寨裏救出來。
在封養羌當無戈的那幾年,舍羊被人割掉了鼻子,劃破了臉頰。
讓他變得醜陋無比
但也正是這虐待,讓他長大後,變得無比暴虐。
羌人,有別於匈奴。
不僅僅是因爲社會模式、生活方式、習俗的不同,社會制度與階級構成,也完全迥異。
羌人,除了傳說中被猛虎之神與烈焰之神庇佑的先祖無戈爰劍之外,從未有人能統一所有羌人部落。
哪怕是各種內部,也從來沒有統一和團結過。
每一個羌種內部,都有着數個或者十幾個豪酋首領。
彼此內鬥不休,斗的天昏地暗。
唯一能讓他們的團結,便只有外敵,特別是其他羌種的侵犯。
p;或者像現在這樣,多個羌種,解仇爲盟,共同對外發起一場大規模的waaal。
但,哪怕是解仇爲盟。
各種的之間,也未必真的放下了從前的仇恨。
特別是此刻,封養羌的無戈們的歡呼與慶祝,激起了幾乎所有先零羌的豪酋們的濃濃怒意
不止舍羊,幾乎所有先零羌的豪酋,此刻都像易燃易爆的火山一般,可能只需要一點點刺激,他們就會率軍去撕碎自己的死敵
沒辦法
異端,永遠比異教徒更可恨
先零羌與封養羌,作爲羌人之中的大種。
其仇恨始於宗教,但又高於宗教
先零羌,信仰的是當初庇護先祖無戈爰劍的烈火之神,認爲只有焚而不死者,纔是無戈爰劍的真正繼承人。
封養羌則不同,他們信仰傳說中庇護無戈爰劍,逃脫追兵,並護送其抵達湟水的猛虎。
每一個封養羌的豪酋想要上位,第一個事情,便是需要去深山之中,獨自一人,狩獵一頭猛虎,剝其虎皮回來,才能得到承認
信仰的不同,導致了延綿數百年的死鬥與仇恨
兩個種羣之間,流的血,已經無法估算了。
好在,如今,在這裏的不僅僅是封養羌和先零羌。
還有着根本不信猛虎、烈火的牢姐羌。
牢姐羌信仰的是,無戈爰劍的妻子,那位追隨其來到湟中的劓女。
這和牢姐羌的社會結構有關他們至今依然是母系社會,以女爲尊,所有豪酋皆是女性。
在過去的歷史上,封養羌、先零羌、牢姐羌,互相爭鬥,又彼此平衡。
他們最和平的時候,就是三者同時在場的時刻。
正是顧慮到了牢姐羌的那些人馬,舍羊才勉強壓抑下了怒火。
這時,一個他的親隨無戈走到他面前,跪下來說道:“舍羊爰劍,月氏的稽絲爰劍來了”
“稽絲他來做什麼”舍羊想了想,道:“讓他來吧”
片刻,一個穿着羊皮襖子,戴着一頂月氏人傳統的小氈帽的男人,就來到了舍羊面前,用月氏人的禮節微微撫胸道:“稽絲見過爰劍”
舍羊沒好氣的哼哼了兩聲,對這個月氏人並沒有什麼好態度。
後者也不介意。
反而毫不客氣的坐到了舍羊面前,拿起擺在案上的羊奶酒就喝了起來。
羌人與月氏人,在河湟之中,相愛相殺了二十幾年。
自然,不可避免的會出現一些交融,甚至融合。
只是,在過去這些事情被強大的漢朝文明與吸引力所掩蓋了。
直到現在,曾經被掩蓋的東西,在野心家的唆使下,這些東西忽然竄了出來
因爲,這個機會,對月氏人來說,實在是太難得了
這次,與羌人、匈奴人聯動,共謀漢朝,看似兇險,實則月氏的貴族們,心裏面都有數
對他們來說,這一次的目的與目標,根本不是漢朝
而是羌人
借力打力,讓漢朝來削弱羌人,然後,趁機吞併這個人口數十萬甚至百萬的族羣。
至於漢朝的報復,他們並未放在心上。
因爲,只要成功,漢朝的河西就會亂成一鍋粥,到那個時候漢人恐怕沒有時間來管他們。
等到漢朝人騰出手來了,他們便已經完成了自己的事業。
到那個時候,大不了服軟,交出幾個替罪羊,再給漢朝皇帝上貢,漢朝人估計就要捏着鼻子,承認月氏的存在。
哪怕是失敗,他們也有後路,不至於會被滅族
大不了,交出一批在明面上的人罷了。
像稽絲這樣的聰明人,當然是躲在背後,暗戳戳的搞事情。
當然,這些事情,月氏人不會和羌人說,甚至都不會跟自己人說。
只有核心的那十幾個貴族清楚、明白。
就像這次,要不是實在忍不了羌人磨磨蹭蹭,慢慢吞吞的行爲,稽絲根本不會來這裏。
他只會躲在河湟的部族裏,讓手下把自己綁在穹廬裏,僞裝成被人軟禁、挾持的情況。
這樣,一旦事敗,他就可以從罪臣,搖身一變成爲功臣。
“爰劍”稽絲放下手裏的羊奶酒壺,起身道:“我來這裏,是想告訴您與所有爰劍:必須馬上進攻漢朝的邊牆了”
“不然,漢朝援軍會越聚越多,而且,我們的糧草,也不夠了”
舍羊聽着嘿嘿一笑,道:“你們知道什麼”
“就這樣去打漢朝的邊牆恐怕就算我們死光了,也撼動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