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紅樓之風景舊曾諳 >第30章 第十三回下
    不多會兒,便有下人來回,說:“謝家表少爺來給老爺請安。”正是範氏派與謝楷的小廝順兒。顧衝便叫進來。

    那謝楷早先被引去房中梳洗過,趁便就換上範氏令人送去的顧沖年輕時的一身,此刻身上着一件圓領黃色嵌青紋提花蟒緞棉袍,腰間束一條同色三鑲白玉腰帶,頭上用一頂金纓展翅紅絨珠冠,足下蹬一雙千層底弓頭青面白地緞子靴——正是器宇軒昂、風流倜儻。進來便向顧衝行下禮去,口中道:“外甥給舅舅請安。舅舅、舅母安康大吉。”

    顧沖和範氏看他穿着,不免相對笑起來。顧衝道:“瞧這一身,可不比我穿着還好?”

    範氏掩口笑道:“是老爺的衣裳好,最能襯出人來。又何況外甥是這樣的品貌。”

    顧衝哈哈一笑,這才叫謝楷快起來,又讓坐。謝楷便向屋裏東邊一溜四張椅子首座上坐了。屋裏的丫鬟與他捧上茶來。見謝楷坐定,又吃了兩口茶,顧衝纔開口問他金陵城中父母、祖父母安好,又問顧氏一門安好。

    謝楷臉上帶笑,顧衝問一句,他答一句,口中從容細緻,神態也無可挑處,然而真正心中卻是惴惴:概因他料知顧衝將這些尋常問候之語講完,必要問他此行所來,他卻有個不好開口的緣故,多少要編個話混過。但他向來跟母親顧夫人親密,如何不知道這三舅父顧衝的精明細緻?故而雖臉上鎮定,肚裏卻繃住了一根弦,只等着顧衝問到緊要處。

    他這裏正忐忑,不想顧衝問了一圈,端起茶杯吃了兩口,稍息之後,話鋒竟是一轉,問起他明陽書院裏情形來:先問黃、程、周等先生身體安健,再問他們治學近況,看哪家書、有什麼新鮮言論,最後問他這一年讀書情況,有沒有到別處遊學,又做了哪些得意文章。謝楷聽見問這些,心下頓時大定,逐一認真地答過,末了說道:“書院裏老師同學都好。外甥雖愚笨不開悟,也覺日積月累,多少都有長進,就在祖父、外祖父那裏,也漸漸能張得開口,也接得下口。父親在家常教訓,說當年若非舅父力保,外甥也不能就入了書院,更拜在程、周幾位先生門下,又得一衆同學益友。這總是舅父的功勞,成全小子的大恩。”

    顧衝笑道:“一家人說什麼恩不恩。要說當年你進書院讀書,說是我向程先生薦了你,其實左不過一封書信的事。程先生肯收你入門,原是看你天資秉性,才堪塑造,又豈是我的力量?說自己‘愚笨’,楷兒這卻是謙得過了。”

    謝楷答道:“實不是外甥自謙,實是書院裏羣賢會聚,才能卓異之人衆多,就說藏龍臥虎也不爲過。聖人說‘獨學而無友,則孤陋而寡聞’。外甥自入了程先生門下,與書院裏老師同學朝夕相處,才知道這學問之深、天地之大,十幾年來自己竟是在井裏面坐着,說‘資質愚笨’怕還算是輕的。外甥只想着不做朽木纔好。”

    顧衝聽了,忍不住搖頭,笑道:“你這孩子!”指着向範氏笑道:“你且聽他這話——我說他謙遜得過了,他倒好,一發兒自己菲薄起來!”

    範氏笑道:“老爺這般說,難道外甥倒該自稱自贊的老爺才歡喜?又不是在外人跟前,還這麼多文文絮絮、你推我辭的。要我說,都快省了這套麻煩纔好。”

    顧衝笑斥道:“又來說頑話。豈有這樣失禮的理?幸而是在外甥面前。否則,敢笑你不尊重了。”範氏笑笑不接話,只隨手將茶杯斟滿了遞與他。

    顧衝接了杯子,咂一口放下,這才重新向謝楷道:“方纔你說‘獨學而無友,則孤陋而寡聞’,這話至理。用在你身上,也是對情對景,至應至當。書院裏的諸位先生自不用說,致仕輔弼、當代大儒,學問、經歷、見識都是你年輕人幾輩子追趕不上。單就你那書院的同學,裏面也極有些好的;又是差不多的年歲,若能一齊用功上進,議論時務,學問上有所助益,將來也好講究個同窗共源、同氣呼應。再者,你雖也能算懂事知禮,平時在家裏頭畢竟一呼百應,輕易無人違拗,因此須是在外面磨一磨性子,多少地受些挫折纔好——這也是我當日一定要你往書院去,更在那裏常住的道理。”

    謝楷聽他說話,早是站起身來。此刻欠身道:“外甥怎麼不知舅父成全之意?這幾年每念起來都是感激。書院裏同學確實多是好的,性情也多相投;詩書學問,工夫做得深的大有人在,又能不藏私,隨時賜教,實在令外甥受益匪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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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nbsp; 顧衝點頭:“這樣大好。其實學問也還罷了,只人若能得一二良友、益友、諍友,便一生也不枉費了。”

    謝楷道:“外甥不敢說這一生如何,但同學之中確實於得遇了難得的好友。學書議論、見識默契不說,就平日間相處也極和睦。”

    顧衝笑道:“我倒也聽你母親提起,你在同學有幾個要好的,情分和一般人不同。只是我並不曾特意問過。究竟是誰?雖然這幾年我總在常州,但每年也要往金陵城裏走幾遭,跟程葉知、周匡明、黃雁西他們聚一聚會。或者就聽見過名姓呢!”

    謝楷道:“舅父這樣說,多半就是知道他的。說起書院裏與我最要好的,就是章回了——文章之章,顏回之回,正是黃雁西先生親授的弟子。雖然小了我四歲,人卻沉穩周到,又聰慧肯用功,博覽兼收。最了不得的是,他十五歲就中了舉人,還能沉靜下心思一意地在書本上,不驕不躁,實在難得。幾位先生每提到他總讚不絕口,舅父可聽黃先生說過?”

    顧衝聽了,呵呵笑道:“原來是章懷英。這個不要說聽黃雁西提過,真正耳朵裏都快聽出繭子來!這個黃瘋子,自得了他當弟子,覺得衣鉢就此有了着落,從此每遇着一次就要誇耀一次,誠心欺負我們這些貪清閒不教書坐館的。但這孩子學問也確實出衆,隨手幾篇文字就顯出功底,也怪不得黃雁西得意。楷兒自小眼光就好,看人不錯。如今能與他做好友,可見到書院裏頭也沒退了步。”

    謝楷聽顧衝一口就叫出章回表字來,心下不禁一驚。聽他說到末了,又跟自己頑話,忙賠笑道:“也是程老師跟黃先生交好,書院裏頭最常在一起議論學問。外甥跟着老師,故而能常見着,聽先生們講書,也常在一處溫課。再有去年臘月,黎先生病了,因他沒有旁的家人在身邊,我就跟懷英兩個一起在報恩寺旁別院裏伺候了大半月,喫住同行,於是更加親近些。”說到這裏,擡頭向顧衝笑道:“這章懷英真的是當得起‘良友’、‘益友’、‘諍友’,幾年來文章功課上幫了許多不說,前兩年出門遊學就全虧了他提點關照,不然就我帶的那幾個小廝下人,也都是隻在家裏強橫,不知外頭進退的。”

    顧衝不禁笑道:“你比他還大幾歲,你倒受他照顧,虧你也還說得出口。”又說:“也是,到底他十五歲就一個人到南京,不是那從不離家裏的人能比的。”

    謝楷道:“舅舅說的是。以前父親也教導說過,平凡門戶子弟,原要比權貴門庭裏頭的知道艱難,從學時才能越發地紮實上進;又能親近民間市井,眼界見識與局在高牆深院的也不一樣。不過學院裏寒門出身的同學也多,卻都不如章懷英的言辭舉止風度。想來也是他家裏的教養,雖然之前幾代都未能從科舉晉身,到底是書香一脈,也不曾落了讀書人的品格兒。”

    顧沖和範氏坐在上頭聽謝楷說話,初時還都笑着點頭,聽到後面卻是呆了。只是年長穩重,經的、見的事兒都多,這才強按捺了,但也禁不住目光眼色的來回。不想這謝楷還沒說完,兀自道:“若不是這樣,外甥也不會跟章回這樣好,也不會對他家裏生出好奇想往。這次知道他家中長輩壽辰,就有心也跟到常州來,一是正好拜見賀喜,二來也正式謝過這幾年他在書院裏照應。只是臨時才定了日程,走的時候匆忙,先備下的一些東西竟都忘在家裏。所幸記得章家伯父的生辰還在六七日後,立時去信,家裏取了來,多半還趕得及正日。就是路途上往來,又要藉助舅父,煩勞舅父周全了。”說到這裏,不免低了頭,臉上也透出赧意。

    顧沖和範氏聽他說完,顧衝又仔細辨認他神情顏色,終是嘆一口氣,捉了手邊的茶,一氣兒吃了大半盞,方纔撂下杯子出神。範氏心裏唬了一跳,但隨即站起來,從丫鬟手裏親自拿了壺,幫他斟滿了。一邊低聲叫:“老爺。”

    顧衝這才驚醒,發覺謝楷也在等他說話。想一想,才向謝楷道:“你既要到人家門上拜見、賀壽,備禮原是應有之分。這時派個人去南京拿,不過一句話的事,又有什麼勞煩。就不去,我這裏幫你備一份也無不可。只是你原本到底預備了哪些?你究竟知不知道,他家是誰?”

    作者有話要說:  前頭說了,小謝相公已經看出門道,只是沒追問。到這裏,也是旁敲側擊,試圖從舅舅顧衝這裏得到確切消息。可惜,這貨有個坑爹的思維定勢,於是杯具了……

    下一回:顧三郎演說文昭公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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