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紅樓之風景舊曾諳 >第31章 第十四回上
    謝楷見他聲色不對,不禁嚇了一跳,忙問:“舅父舅母,怎的了?難道這章家有哪裏不妥?”

    顧衝搖頭,道:“沒有。只是,楷兒你也讀了這麼多書,可知道我朝文昭公麼?”

    說到“文昭公”三個字,顧衝早擱下茶杯,凝神靜氣,端正坐穩。一旁範夫人起身斂容侍立。謝楷也慌忙起身,垂手立了,就聽顧衝繼道:“也罷,你就依《實錄》、《備要》,按人物傳的樣式,想一想,現場說出來。就當作考試也好。”

    聽顧衝不說旁的,卻問知不知道文昭公,謝楷先肚裏生疑,不懂他用意。但等聽到說要考,又是按照人物傳作文,不免想到先頭自己說讀書進益的事情,猜想顧衝是趁着話頭,要藉機試自己一試。一時狐疑去了七、八分,自己定一定心神,又在肚裏盤了一回詞句,然後才站直了,肅然說道:“文昭公章焯,字炎臣;初名念萱,後改名暉廷,號善庵先生。祖居常州。成帝綏和年間連中解元、會元,殿試差之以榜眼,成帝謂‘小三元’、‘同魁星’,而年僅一十七歲,名動天下。然而時逢不幸,成帝晚年昏聵,先信閹宦,後任外戚,使中常侍李獲、外戚蔡驤等次第專權,驕奢跋扈,詆斥清流。綏和三年,朝廷黨錮禍起,宰相黃無溪、御史周元勃被誣下獄。章炎臣率數千太學生上書辯言,又會聚於宮前請命,終使成帝赦黃、週二人。但二人亦不免罷黜不用。黃無溪乃受章炎臣之請,舉族遷居延陵,又收章炎臣於門下。十年專一治學,文名傳達四方,士人皆以從其學而爲正。”

    謝楷一邊說,一邊用眼睛看顧衝面容顏色。見他託着茶盞,邊聽邊慢慢點頭,嘴角里也露出絲笑影兒來。謝楷見了,心裏寬鬆,底氣也足了,索性越發地放出聲音來,說道:“成帝之後,平帝庸懦,外戚蔡氏專權,竟仿效漢時王莽竊國;先扶孺子,再立僞朝。而於其行篡逆顛覆之先,蔡驤謀章炎臣文名,下書數請還朝任職。章公堅辭不就,更作《讀〈王莽傳〉》警醒世人。蔡氏深恨之,屢陳兵圍禁其家。章公傲然無懼,寧一家困餓死,亦不侍賊逆。蔡氏無奈,又謀誣其懷異心不臣,欲強加害,則天下刀兵起。我世祖皇帝,乃宣帝后裔、高祖九代孫,鎮守南京,仁義之名播於世;蔡氏行逆之際,首舉義旗,挽狂瀾、扶即倒、誅篡逆、正血統,定都神京,復我皇朝之治:天下共推之主。世祖皇帝於童蒙幼學之際,亦師從黃相;知章公之學,尤重章公氣節風骨,故天下甫定,而請章公者三。章公謝辭,世祖不許,加太子少師;三年,又加太子太保,章公皆不就職。世祖後,明帝即位,又加太傅。章公堅辭不受,閉館謝客,專一著書修文以明志。永平中,章公病故,壽六十五。明帝哀之,贈太傅,諡號文昭,故此天下皆稱章文昭。”

    說到這裏,章焯生平已經說完,謝楷少不得頓一頓,緩一口氣,又忍不住偷眼去看顧衝。不料顧衝也正看他,兩眼一撞,謝楷自家倒嚇了一跳。顧衝忍不住好笑,示意丫鬟:“給表少爺拿熱水喝,用大些的碗。”謝楷、範氏都不免疑惑。一會兒丫鬟果然拿了大一號的茶碗盛了茶來。顧衝方笑着向謝楷道:“你慢慢地喝,不要急。把這一碗都喫完了,再說文昭公的文章成就。”

    謝楷這才知道顧衝是取笑自己,但當中也自有一分體恤顧念。於是訥訥笑着接了茶碗,慢慢喝了一半,就放下碗,清整了嗓音,接着前頭的文句意思說道:“章公生前,校對刊定《五經集解》、《十七史疏正義》、《廣雅疏》、《方言箋證》諸作,傳蘄州黃氏樸學之正統;而於諸經細微深奧、義理源流處闡發申明,則自宋程、朱之後又開新境界,其心性、性命之說爲儒學各派吸納闡發,影響深遠,世人尊爲學宗。而章公整理其師黃無溪的《黃石方先生文集》與其自著的《善庵集》,典雅清正,詩以唐法,文從宋範,引世祖以來文壇風氣,至今不衰。而文昭公之子諱榮,既承其父所學,更奉明帝旨意,於南京國子監再校十三經,集古今訓注,定文道正統,並與傅驄、戴璇等一同主持刊行事;又遊歷江湖,隨行講道授徒,廣教向學之人,使山村鄉野共聆福音——故而世人稱‘北衍聖、南文昭’,與曲阜衍聖公孔氏一族相併立。”說到這裏,終於忍不住疑惑,問顧衝道:“舅父,謝楷自上學,蒙師便以孔疏章注相教授,怎麼今日突然又問起來?”

    顧衝見他終究又問,心裏嘆氣,只暗暗搖頭:他原知這個外甥自幼得兩家長輩溺愛,性情最是爛漫天真;平素雖小聰明不少,精靈古怪百出,但總有家世庇佑,真正的飢寒飽暖、人情世故統不知。他既說章回,自己問他章文昭,已是提點了。偏他一席話侃侃而來,述章文昭登進士、救賢相、拒賊逆、辭官爵、治學問諸事,說得倒是有頭有尾、中規中矩,並無甚可挑剔;可惜最後一問,顯是猶不能解自己用意。又記起謝楷先頭說他與章回如何親近要好,功課上

    得他多少相助,想到謝楷於章回,還只將他一般看待,終究不曾真正用下心;或許果然較書院中旁人親厚,然而亦只止於此——不免有些悵悵。看了謝楷,又嘆一口氣道:“延陵章文昭——你那好友章回,難道不是祖籍常州的麼?”

    一句話將謝楷猛然觸動,當時睜大眼,呆呆望了顧衝,半晌說不出話來,嘴脣抖了又抖,才抖出幾個字,道是:“文昭公、延陵章氏……難道,竟便是他家?”想了一想,又忍不住說:“可那章回在書院裏,每說起他自家,都道家風向學,但父祖三代皆不曾以讀書晉身的。”

    顧衝點頭嘆道:“他這話,原沒有一點兒錯。昔日文昭公病重,明帝遣領相慰看,便是想用章氏子弟。章公卻答說,皇恩深重,然而自視才學不足以奉上,故才屢辭帝招;如今子侄輩雖皆讀書,但天資所限,未有一人能大成者。故而早已囑令子侄,潛心向學,勿以外物所擾;其下一脈,尤當恪守祖業,以治學爲重,子弟三代不許出仕爲官。文昭公臨終所願,明帝不忍不從,於是章氏子弟果然專心治學,雖入科場,不仕官宦——章回所言‘父祖三代不以讀書進身’所來由此。然而明帝當年也頒下恩旨,免了章氏子孫差役,再賜良田千頃,好助他治學之貲;又請其子榮公校定十三經,與傅驄、戴璇等主持集解刊印,三十年功成,教天下讀書人同沐其澤。昔日孔子稱‘素王’,而今他章氏一門便是身無功名,又有誰能不守禮尊敬?說句不太當的話,便是你書院山長程葉知,又是宰相閣老,又是文壇宗長,幾十年來門下的學生站住了小半個朝廷,到了章家的門楣底下,也得欠着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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