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紅樓之風景舊曾諳 >第32章 第十四回中
    一時舅甥二人相對,默然無語。範氏在旁見着二人情景,於是笑道:“我說老爺這是怎麼了,突地就提起文昭公來。原來不過是外甥不知道那章家小少爺的根底。然而楷兒是什麼位份的人,若不特特提起,怎麼肯輕易去打探他人家裏頭私事。況且三、四年同學情分,都不曾見說,想來那小章相公也是無意多言的。常言說:‘不知者不罪’。外甥雖然不知他家來歷根底,貿貿然就要上門,但到底也還不曾真撞到他門上去。說起來總是他們小孩子自家同學的玩鬧,究竟不是什麼大事,竟叫你們舅甥兩個都板了臉,樣子倒還真好看呢。”說着自家與顧衝端了茶,又讓丫頭也給謝楷端了。

    顧衝接了茶在手,笑道:“你是說我兩個模樣相像?然而總該聽過‘外甥像舅’這句話。雖俗,說得倒常是準的。”範氏忍不住笑了,謝楷也握着茶杯低了頭笑。範氏又叫取些個茶點來,幾人各自吃了些兒方罷。

    顧衝這才重新端正坐了,向謝楷道:“按照你先頭說的,你不知章回出身,自然也不知他父親章望章仰之了。”

    謝楷起身應了,說:“是。正是外甥十分的無知魯莽了。”

    顧衝點頭,嘆道:“是有些無知,不過這也不能全賴你。也就如你舅母所說,咱們這等人家,到底也與別人不同。你外祖父家且不說,光是你金陵謝氏一脈,自魏晉長盛至今,真正的公卿門戶、簪纓世家。你祖、父、伯、叔皆賜爵列朝,入則執掌樞要,外則鎮守地方;便內宅中婦人,也無一不有封誥。就旁人,輕易又有誰能叫你低得下頭,彎得下腰結交去?但凡有個真正入眼的,反倒不在乎他人出身,只看見個人品格了。那章回想來也差不多。在你跟前並不特意露出來歷,想來多少也是有意的。”

    說到這裏,顧衝像是想起了什麼,慢慢笑起來,轉而向範氏道:“前日讓備下的給章府的禮,你挑幾件出來勻與外甥,再另加兩罈子我年頭上新得的陳酒,明日一起送過那府歷去。”範氏趕忙應下了,親自帶了兩個丫鬟出去料理。

    顧衝看她出去,纔對謝楷笑道:“最晚不出後日,那章回就該帶了他父親的帖子上門,邀請赴他的生辰宴。帖子裏頭自然會補上你。若我想的不錯,他多半該邀你到他家中敘坐、拜見長輩。這一邀你倒務必要應下來的好。畢竟你們同學情分,學問上更是由來一脈,原是應到的禮數,絕無不妥的。只是你先不知他出身,想也不曉得他家情形,此去衝撞到了人倒不好了。”

    謝楷忙道:“外甥心中正是擔憂這個。雖文昭公盛名,但南京、常州相隔,我又粗心,不曾更多留意過這些,就怕到時候出乖現醜,墜了家裏的聲名。所以還要請舅父指點纔好。”

    顧衝點頭,應道:“是如此的道理。也罷,我與他家日常往來,好歹比旁人多知道些。現在從頭說與你,仔細聽着,別在人家門上失了禮,丟了你父母、祖父的臉面。”

    謝楷聽了,忙起身上前一步,在顧衝旁邊立住,說:“請舅父的訓示。”

    顧衝喝一口茶,然後才正色道:“這延陵章氏,或該稱蘭陵章氏,原是魯南地方縉紳。永嘉亂時,淮陰令蕭整率族南遷,在常州僑置蘭陵郡縣;章氏隨蕭氏南渡,於是有這南蘭陵的章氏一脈。向來以詩書傳家,隋唐時便有數人登科;宋代科舉大盛,三百年間常州府共登進士七百七十,而章姓者二十五,皆是他同宗一族。李鄭雖只傳了三代,章氏卻連出兩位傳臚。及至我朝,首倡文教、大開科舉,章家一門亦得其時,每代皆有登第。至文昭公,則不僅是他這一支,也是章氏一門科舉上鼎盛之事。而章氏經典之學,則是從西漢蕭望之那一派來的,《詩》、《書》、《論語》鑽研最深。文昭公又從黃無溪那裏,得蘄州黃氏學問正統,如今一族皆從於是;治學既專深,又廣授弟子,且多有所得,凡讀書知文之人,無不願與章家往來,故而名聲愈大——也因此上他家雖幾代以來都不曾真正出仕,也總愛以書生散人自居,門楣到底不凡;便是與他聯姻結親的幾家,也是各個的非同尋常。你此番向章府門上拜壽,也當謹記我所言,切勿有半句說錯一步行差,否則貽笑於衆賓客、尷尬下不來臺面事小,傷及了金陵謝、顧兩家名聲,招惹出老太爺脾氣事情便大了。”

    謝楷聽了,不由暗暗喫驚。他既知道章回出自文昭公一脈,家世便即不凡。但聽顧衝這話,章氏聯絡姻親中還有許多貴重之人,這次爲章回父親賀壽也到常州,否則顧衝並不這般特意叮囑。心裏想着,口裏只管應了,一邊屏氣凝神,聽他接下來細說章氏族親。

    顧衝道:“章氏自南渡定居南蘭陵以來,支派繁盛,人丁衆多。但如今真正在常州府城裏的,其實也只有文昭公這一支。他這一支人口

    向來不盛,子頗有限,文昭公便是他這一房獨子,就姊妹也只得兩個。大的一個十五歲出閣,不上兩年又病故了——因此極愛憐幼妹,手足之情最深。章文昭十七歲登科,入太學,二十歲上奉黃無溪黃相自京城歸鄉,回到常州後便成親娶妻,就是盛康盛昌榮的女兒。”

    謝楷忍不住問:“盛昌榮?難道是跟他親兄弟盛定盛平榮,在世祖朝前後執掌戶部,被當時稱作‘點石成金尚書’的?文昭公夫人竟是出自他家?只是現在似乎聲名不顯。”

    顧衝不由得笑道:“看罷,果然是我說的,小子後生不曉得天高地厚,一不留神就說出要命的話來。虧是在自家,若到別人面前嚷出來,真得罪了人也不知道。你只看見他單在世祖朝時候鼎盛,卻不想當初若不是一等一的人家,怎就能與章家早定婚姻;而後頭便是從朝堂漸退漸離,也是世代官宦,一方縉紳,怎麼敢說‘不顯’兩個字?就你是宰相公子,家門裏頭正烈火烹油的興旺,也少不得要怪一句輕狂。”

    謝楷赧然,低了頭不說話。顧衝心知他多少還有些不服,也不再管,只繼續往下說道:“文昭公與這盛夫人,先後生了四個兒子,但止行二的榮公一人存活長成,繼承文昭公人品學問,又注經修書制典,作了好幾樁大事,故而江南士人心目中最尊。然而榮公在這婚事一途上頗不順,先頭連說幾家,女方竟都是在請期之後不久便病死。最後還是文昭公的幼妹、榮公的姑母,嫁與成帝之孫、世祖皇帝之堂弟河陽王爲妃的,親自說合,爲其選了松江吳秉麟之女爲妻。這吳家小姐成婚時年方及笄,但自幼跟隨祖父,竟是個極賢能的,自入了章家,奉爺孃、事夫君,內外打理,上下無不稱頌。又生了三子三女。如今榮公早去,這位吳太夫人尚在,便是你那同學章回的曾祖母了:最是壽高德劭,輩數身份皆極尊重的人。你此番登門,倒要向她仔仔細細地磕個頭纔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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