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回聽林如海這話,就知道他主意已定,也就不再多說。正好這邊送了茶點瓜果來,章回忙上前接過,搬到林如海牀前几上,笑道:“都說荔枝若離本枝,一日色變,二日香變,三日味變,劉同知這些顏色卻都還好,正應了那句‘殼如紅繒,膜如紫綃’。就不知道瓤肉漿液如何。伯父且嚐嚐看?”說着就動手剝了一粒。
林如海接過,先笑一句:“你動作倒熟練。”又問:“荔枝乃甘熱純陽之物,你給我喫,倒不怕明早關先生知道了罵?”
章回笑道:“荔枝能止渴消燥,其陽屬推淤行滯,有健氣通神的功效,和伯父現喫的藥正相合,內中也無衝突反制。且吃了荔枝,還能叫人顏色好看。只要不一氣兒喫它個幾十上百,就這麼一兩個關先生也看不出來。伯父再面光紅潤地起來,他看了只有高興的。明晚也喫那麼兩三粒,後日表妹家來看了更高興。只是西瓜性寒涼,這個卻絕不敢給伯父喫。”
林如海哈哈一笑,就把荔枝吃了。章回又與他剝一粒。林如海問:“你還沒說,這手功夫原是伺候誰的?記得老太太並不愛喫這個。難道是你母親?”
章回道:“母親雖愛喫,但這些年都在南京,竟沒能伺候。倒是去年這時節,周先生不留神燭臺燙了手,又嫌身邊的小廝不靈光,我就跟着幾個同門的師兄弟服侍了幾回。結果反而更糟蹋了一多半,倒都便宜了我們。”
林如海聽着微怔,隨即便明白過來,大笑道:“這個周匡明,就是這般遮掩不爽快。又要賞你們東西喫,又不肯叫你們覺着沾了便宜。”於是說,“我猜他必定是嫌棄你們粗手笨腳,或者弄破了皮肉,或者損傷了形狀,或者乾脆便是荔枝原本的形狀就不好,你們竟還都挑了給他喫——可是不是?”
章回原本還在笑,越聽卻越是駭然:書院裏頭,常人向來都以周正周匡明最是寬容平和、凡事隨意不拘,非極親近者不能知他內裏的講究細膩。度算林如海與周匡明兩人職司履歷,實在並無相交。此時林如海只聽自己三言兩語,就將情形說得一清二楚,要非是自己所知有疏漏之處,就是他能依情推度、半分不錯。雖只是些微小事,卻已見其才量。想到這裏,不禁衷心佩服,笑道:“伯父猜得全中。”
林如海見他臉上神色,心裏也十分得意,道:“我那年回京述職,路上與他次子的岳父、太原的韋廣齡偶遇了一次,喫過一回酒。酒席上韋廣齡就抱怨說自家女婿好雖好,就一條凡事不肯直說,非要遠兜遠轉、九扭十八彎地團團繞最是可惡。由其子知其父,周匡明自家行事,必得有其不爽利處,才教得兒子也如此。而今你一說,我就知道了。”
次日一早,章回起來,就聽外頭響動。兩個管事媳婦正催着小廝往來奔跑,將先頭林如海的院子重新收拾起來。原來那屋子因關夢柯之言,林如海搬出來那日下午,就尋了匠人來重新粉刷,其中牀榻桌椅箱櫥等通換過,此刻住人全然無礙,就是少些裝飾擺設,伍垣家的正問陳姨娘討鑰匙開庫房取東西。又有松風苑那邊,伍垣親自去向關夢柯言明院落安置,又請他到林如海這邊來看新居所。關夢柯倒也不以爲意,過來只向林如海知會一句:“還是老慣例,我住的屋裏的東西,我瞧上了,就自己拿家去哈。”又看一回林如海今天的湯藥茶食,就自己帶了小子出後門遛大街逛揚州城去了。
倒是章回,受了林如海並兩位姨娘之託,去查看了一遍松風苑給賈璉的住所,指揮在屋裏換了些鋪陳,去了兩處隔斷,又添了三四件擺設。回報給林如海說:“京城國公府的公子,自然和這邊不同。其實究竟如何我也不知道,只是想到我那同學謝楷謝啓莊平日裏言語,就這麼大致弄一弄。”林如海笑道:“我也不知道如今京城裏情形,真有那不合時興的,也只好叫賈家大侄兒入鄉隨俗、客隨主便了。”旁邊幾個有頭臉的內外院管事、媳婦子聽到這樣說,看章回神情益發地不同,後面報事回話也益發恭敬,且先不提。
午後就有人來報說,果然黛玉一行的船要次日早上才能到。又說黛玉帶的人數如前頭所報,共有兩個貼身的大丫鬟,兩個跟出門的
小丫鬟,兩個嬤嬤,四個粗使僕婦。賈璉卻是昨天駁船後,夜裏到碼頭的集市上喝酒,見有一對兒姐弟賣身葬母,一時發善心救下了,就暫時先帶在他船上。伍生是辦差辦老了的人,只一夜工夫就將那對姐弟身份來歷查了個透徹,卻不告訴賈璉,先這頭報與林如海知道。林如海看那來歷中也沒有什麼危急要緊、十分不妥的,也不掛心,就放在一旁,只吩咐家裏一切都預備好,只等明日黛玉一行到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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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頭來說黛玉這邊,雖接了老管事伍生自揚州來的書信,對老父反而越是掛念,歸心似箭,只恨坐船行速太緩,又恨自己不能脅下生出雙翼,直飛到揚州城去。這一天眼看就到揚州,夜裏還未交四更,黛玉就再睡不着,自己就起來梳洗妝飾。她既起身,紫鵑、雪雁兩個如何能再睡?也都起來,打水的打水,梳頭的梳頭,又要告訴黛玉:“姑娘不必忙,還有時辰呢!梳妝定是來得及的。”頓時就忙成一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