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紅樓之風景舊曾諳 >第71章 第三十回上
    上回說到林如海突然到鳴喬院書房,屏退左右,將兩封信拿與章望。章望一看之下,神情驟變,沉肅非常。看官你道這是爲何?卻原來那兩封書信俱來自京中,一封是當朝首輔、內閣大學士白翼白振羽所書,一封是兵部侍郎嚴理嚴法道所寫。白翼書信足有兩三千言,信中相告自三月末至信寄出,朝廷西南、西北、東北邊境先後迭起刀兵之象,雖少則數日、多則十數日便即平息,勢態卻終究有所不穩;且其中更有幾件邊臣折節、賄敵私通,守將畏死、臨陣投叛等不堪啓口之事,邸報之類均不曾宣揚,朝廷亦尚未作出明判,只由白翼依例以私信密告天子置於各處之心腹——林如海總領江南鹽政,自在此例,接到座師手書,猛地裏得知這許多內情,叫他如何不大喫一驚?

    然而更令林如海憂懷恐懼的,卻是另一封信。寫信的嚴理嚴法道乃是林如海同年,爲人坦蕩豪爽,有任俠之風,又善知兵事,故而登第之後,先授武學教授,再遷工部主事,後任寧紹糧道、兵備副使,直至兵部侍郎。嚴理這封信雖然與白翼書信差不多同時來到,信中卻並未提及邊事,只道自去歲聖人慾授詹事府詹事不成,朝中於國本議論漸多,每月必有言官仕臣上書立儲之事,同年中也頗有欲聯名奏立皇長子之意動——全文寥寥尚不足百字,已看得林如海心驚肉跳不止。於是趕忙來尋他表弟,共同參詳,以作計議。

    兩人對坐默然。好半晌,才聽章望嘆道:“不想承平三十年,邊關竟至於是。叛臣須誅,叛將該死,朝廷如此料理,也算在情理法之中。只是幾處一起翻騰出來,這裏頭總有些不尋常。表哥怎麼看?”

    林如海道:“邊軍糜爛,也不是什麼新聞。但凡安穩日子過得久了,那些個文恬武嬉、不堪渙散、狗屁倒竈的事情總會出來。湊在一處爆發出來,多半就是時辰趕巧;或者,有人路上嫌冷清,一隻手拎出來,就有一幫朝着他直逗上去罷了。”

    這章望深知林如海,曉得他一貫文雅清正,突然冒出粗言俗語、刻薄字詞,可見心中惱怒。只是到底忍不住要笑,說道:“我還當你這些年大長進了,結果遇上稍一點事體,還是要壓不住冒火。”手上捏了兩份書信,心裏再掂一掂,慢慢說道:“白振羽的這一封信,事情也說得清楚。雖有刀兵,邊庭並沒有真亂,只是曝出許多先不知道的□□,連釘子帶蛀蟲一道兒清除出七八個。朝廷沒有明示天下,是唯恐愚人自擾,反而攪得民心不寧。果然事情已經兩三個月過去,江南這塊無知無覺,安定照常。可見癬疥之患,不礙大局。至於表兄這頭有所憂慮的,邊軍狀況能與鹽政干係的便只有一個‘錢’字。如今鹽、茶兩項,差不多是朝廷每年一半的歲入。若邊軍這塊要下大力氣整頓,糧草軍械、甲衣營房之類頭一個要指着銀錢說話。果然如此,則這江南鹽課利稅,怕是又要喫重。”

    林如海道:“也未必就這上頭喫重。鹽課之類,都是有定例的,朝廷也沒有隨意增減的道理。何況又不曾明說。所以我倒並不大憂心這個。”

    章望道:“表兄既不憂心自身,那就是擔慮親戚相識了。我記得從京營節度使遷任九省統制,奉旨出都查邊的王子騰,與你岳家也有親?雖說時間上也沒上得兩、三年,且又是一省一省巡視過來,並不在哪一處長駐,然而職司所在,少不得落在人眼裏,就要說話。”

    林如海道:“王子騰也算能臣。這點事情還輪不着我替他着急上心。況且仰之,我們兩個纔是兄弟至親,你也不需避諱什麼,有什麼話直說出來纔是。”

    章望聽他如此說,這才嘆一口氣,道:“所以表兄眼裏,真正要緊的應當還是嚴法道所說訊息,是也不是?京中人心浮動,黨派顯現,眼看着就是又一場奪嫡大戲。只是當年西鶴墅案餘波至今猶在,牽扯進去的領頭幾家人家元氣也尚未盡復,實在沉痛入骨。倘再來一次,但凡沾摸得上些邊際,都只怕不是‘傷筋動骨’幾個字能夠帶得過去。表兄由此及彼,自然難免驚懼。”

    林如海嘆道:“‘傷筋動骨’,何其的輕巧!一姓一門的身家性命皆盡在此,哪裏是人可以隨隨便便牽涉進去?奈何前頭有範桃生這一出,京城官員身在其中,看不透用意,貿貿然就說要議論立儲,全不管當今猶在盛年,實在不是什麼應當明智之舉。”

    章望皺眉道:“範桃生這裏,實在是平原侯蔣家不像話,把事情做得太過,激起了文臣乃至士林一片義憤。又有範承佺家的幾個有意往文武矛盾上引,當今纔不得不出面收拾。但也只是一個詹事罷了。詹事是有教領之責不錯,但他通政使本職又不曾卸,孰主孰次,明眼人一看就出,怎麼輕易就入了這個局?”

    林如海冷笑道:“你問他如何入局?自然只能是原本便存了這樣的心,才稍有些風吹草動、彷彿情形,就一個個等不及地跳出來,要爭一份從龍擁立的大功勞。”

    章望點頭,道:“想必就是如此。不過,這等樣的大功勞從來不好掙。須得料在先機,纔好有的放矢。我記得當今雖頗有幾位皇子,但年歲都還不大?”

    林如海道:“皇三子去年大婚。明年中,皇四子也當行成人禮了。後面的兩個確都小。只是,六位皇子都不是中宮所出。論才德,也都不曾顯。”說到此處,林如海忍不住搖頭道:“所以按我說,今日實在不比當年。當年睿太子和義忠親王確有可爭之處,一佔嫡長,一佔賢德,總是旗鼓相當。如今卻如何?什麼都還沒個定數,朝臣何必如此匆忙?就多看上兩年,知曉性情稟賦再決斷,也不能算遲。”

    章望笑道:“當今即位至今不立太子,現皇子中已經有三個成年,朝廷上人能憋到這時才說話,我反倒覺得稀奇。想必是之前每有議論,立時就被打回去,且還有太上皇在,才能夠清靜這兩三年。”隨即指着手邊書信,問:“按照嚴法道所說,朝臣有不少是推立皇長子的?其人如何?表兄在京城時可曾見識對答?”

    林如海道:“皇長子今年是二十三歲,當年我在京中時他不過十四、五,他又不上朝,也未曾學理政事,我也就是年節大典上遠遠見過幾面。聽說資質、學識尚可,但還在尋常之列。再就是並沒有聽到傳說他有什麼出格的言行舉止。衆人要擁立,大體應該還是從一個‘長’上來。”

    章望點頭道:“也是通常的禮法了。中宮無子,則以長幼論,立庶長子爲太子。算是簡捷明白,也無其他可爭議的。”說話間看林如海臉上似有不豫色,就知道他所想到底不同,心中暗歎一聲“父子一脈”,然後道:“如海不必這樣看我。我只說此法最是簡便,旁人說不出多的話。不比那立賢,有德、無德,孰能、孰不能,吵個天翻地覆,也未必能得出一個彼此都心服口服的。那情形我光想一想都要覺着頭痛,更別說耐着性子一個人一個人地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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