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林黛玉一早起來,穿着梳妝畢,就命雪雁取賬冊、紫鵑拿鑰匙,青禾對照了號數開箱奩,取早先備下的一對赤金鑲紅寶梅花簪、一雙南珠攢花絞絲鐲並兩雙四副尺頭出來,再傳伍垣家的和奶母王嬤嬤,派兩人攜自家名帖往體仁院總裁甄家,爲甄小姐賀喜添妝。兩人應了,正當退下,恰林如海走進來。林黛玉見他來,忙丟下賬冊紙筆,接到屋內坐定。青苗倒香茶,黛玉親手奉與老父。林如海吃了,方笑問道:“你這裏一早又忙什麼?派的什麼活兒?”
黛玉忙說了,又道:“甄家與外祖家正是老親,先伯外祖家的姑奶奶便嫁到了甄家。還有而今甄家三房老太君,正是外祖母孃家堂姐。雖我年紀小,外頭來客也並不相見,卻是常聽外祖母提及,與別家情分不同。她家大小姐出閣,想外祖母那邊必定是要具厚禮相賀的。偏我如今恰在南京,因緣趕巧,就算替外祖母和舅舅們打個前站呼哨。只不過這件好事,原是忠獻伯府請的父親,卻教我不好親往那家去給甄家姐姐道喜,便讓王嬤嬤和伍嬤嬤代我走一遭,以全禮節。”
林如海聞言,先在心裏暗暗盤算一番,便記起當年寧國公賈演確有一位庶妹嫁給甄鶴的同胞兄弟爲繼室,又有尚書令史侯侄女爲甄鶴第三子之媳,其與自家岳母正是嫡親的堂姐妹;只是這些親戚關係都離得遠了,若非特意牽索,必定思不能及。想到此處,林如海不免嘆息:“可憐我兒,小小年紀便這樣周全。”一發撫着黛玉額發疼惜她。
黛玉含羞帶嬌,偎着父親道:“父親謬讚。女兒原本再想不到的,且素來沒理會過這些,臨到事情半點兒都不懂。都虧是有嬸嬸提醒,就連給甄家添妝的物件,都是嬸嬸幫着一起挑的。”
林如海撫着她背笑道:“原來如此。可見我識人明白,所託不錯。你章家嬸嬸承一言之諾,踐行無差,說待玉兒與待自家女孩兒一樣,果然就待如親生。”
黛玉道:“嬸嬸待我,確實極好。”
林如海笑道:“既這樣,那爹爹問你,倘若讓你跟你章家嬸嬸做一對兒真母女,玉兒可願意?”
黛玉聞言一呆,隨即歡然,問道:“爹爹要讓我認嬸嬸做乾孃,我做乾女兒麼?”一語出口,又不好意思起來,低了頭,咬着脣,輕聲道:“女兒這裏再沒不好,只是也不知道嬸嬸樂意不樂意。”
這林如海原是怕女兒害羞,這才轉了彎把事情緩緩地問她,不想林黛玉一路岔到了旁處,又是這樣的形容情形,心裏深覺有趣,嘴頭上也忍不住地哈哈大笑起來,只說:“傻丫頭,我說的不是這個,是另一樣。玉兒可願意?”
這林黛玉聞言,頓時又驚又羞又臊:她原就是水晶心肝玻璃人,再聰明剔透不過的。那日清涼山上衆人會文,林如海將衆人詩作抄出來送給她,其中與自己同輩之人所作的唯獨有章回的一首,當時就知道老父必有用意,只是不敢深思。不想林如海決斷得如此迅速,因此先是一驚。而自己的婚事坐定,少女心思,如何不害羞嬌怯。隨即又有自己順着父親言語,想到洪氏乃至表兄章回,自覺便有一股子活潑潑、止不住的歡喜從腔子深處翻涌上來,一時只臊得麪皮滾燙、口舌乾結,便有其他千般萬種思緒,也不知從何說起;又覺體酥腳軟,要非身邊桌几支撐依靠,必定站立不穩。
然而這頭林如海見她一個勁兒低頭不語,只當是嚇到了,伸手攬了黛玉護在心懷,嘆道:“果然是我不擅這個。這樣的事情原該有做母親的來說。只是這是你一輩子的大事,也是我最大的心事。老父無能,也沒得一輩子看護住你——總要把我的玉兒託付到個真正的好人家,便不提防先行了一步,也可走得安心。”
林黛玉原將臉埋在他懷裏,聽到末一句,慌得擡起頭來,急道:“爹爹怎麼又說這個話?明明身子已經好起來,再沒有妨礙的!且關爺爺早說了,只要盯着吃藥、歇息,必定長命百歲、福壽安康!”
林如海笑道:“好,好,好,都依乖女金口。只是爹爹留神看了小半年,你回表哥人才、品行都好,讀書聰明,學問見識在同齡人裏都是少有能比的;雖說年紀大了幾歲,不像你大伯父家的象哥兒跟你年紀相仿,但只老成穩重、寬宏豁達這一條,就更加可取了。且你叔叔嬸嬸那邊也投緣,他兩個都是最通情達理、溫柔慈愛的,玉兒到他家去,想來再沒得尋常人家的委屈苦頭。這才執意跟你叔叔嬸嬸要定這門親。但倘若你真心不喜歡,跟爹爹直說。無論怎麼着,也必定再給我乖女找更好的來。”
這林如海一邊說,林黛玉越發羞得緊了,只埋着臉,蚊聲說:“爹爹用心良苦,女兒感佩無地,又怎麼捨得爹爹再辛勞?而且爹爹千思萬慮,百無一漏……所思所決,一定是最好的,女兒再無二話。”
林如海聽她這般說,頓時心下大定,扶了黛玉在自己身邊海棠凳上坐下,又與她慢慢攏一攏鬢角,口裏笑道:“當真無其他話說?我是知道你跟你嬸嬸好的。卻不知你回表哥這一向又待你如何?玉兒別急,等我說完——你兩個都在眼皮子底下,彼此守禮誰不知道?只是這件事情,到底要你們自己好。你回表哥原也不是什麼拘泥的人,若是隻管平常兄弟姊妹相待,一點不同也無,反而要叫我擔憂,不是玉兒良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