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且說章家資助扶持的義塾學堂。當年文昭公堅辭三公高位,專心治學,其子文華公章榮亦辭官不就,以教書傳道爲本,聖人讚揚感佩,免了章氏子孫差役,又特賜千頃“助學田”。章家原本就是本地望族,年年修橋補路、救難濟貧以報桑梓,既得了賜田,一發好德行善:常州當地重教興學,不但捐錢納物,重修了府學、縣學,還把城裏的義學統統整修一遍,幾處人員貲費後續無繼的私塾也湊足了教師書本紙墨之類;又有那些貧寒人家、小戶子弟中能夠讀書上進的,只要投書到門下,考查過確有一學之力的皆助給燈火之資,又許諾肯在義塾做蒙師講學者皆得一份潤筆,並給借住學後的房舍,就連日用的筆墨紙張也都一體承擔。四十年來常州府開蒙入泮者以千計,進學應舉者三百餘人,會試登第者一十六人,少說也有七成受過這裏頭的恩惠。再有,洪氏嫁進章家門後,各處義塾的份例又再添了兩樁——洪氏的孃家以藥材經營爲本業,自她過門之日起,便按月往學裏送時用的藥材;洪氏又闢出一爿陪嫁的布店,僱了十個裁縫娘子專爲正經授課的蒙師做衣衫鞋襪,也是四季按時送到學裏。故而府城內外、四村八鄉真正有學問的讀書人一發肯到到義塾裏去:一者可得師長同學廣博見識,二者又能得一份安心實在的補貼進項。
只是章家種種用心照應,說到底,還是解一時之困,救一時之急。這小戶人家生計多艱難,又最容易受貧病所困。常州城南走線巷便有這麼一戶人家,靠着章家義塾,原本日子也還能過,不想家中老人幼兒先後重病,頓時落入窘迫之境,叫那一家之主焦頭爛額,每日無限煩惱。
卻說這家姓常,乃是本地人士,原住在城南興隆巷。祖上也做過小小一個京官。目今其祖早故,只有一子,名喚常青,不事生產,靠一點家底過活,偏偏科業又不利,至老不過捐了個監生。常青也相繼身故,留一個寡妻楊氏,撫養獨子常炅。楊氏寡婦失業,別無營生,靠漿洗縫補度日,付不起私塾學費,便把兒子送去走線巷東首的義學即正身學堂。這常炅卻是個能讀書的,上學後連續數次考試得了上等,於是便得了章家資助,連楊氏一起都搬到了走線巷居住;二十二歲上取中秀才,聘了街坊裁縫劉的長女爲婦,三年生了一兒一女。現今正當鄉試之年,常炅自年前起便多做溫習預備,指望一舉得中。不想纔出正月,楊氏偶着了風寒,先不過臥牀,然而就再不能起。劉氏操持井臼,又要安頓丈夫讀書,又要侍奉婆母湯藥,一時疏忽,一雙小兒女又接連得病。如此幾方煩亂,劉氏自己也勞損傷神,不過勉強支撐而已。這常炅原是個孝子,見母親病不得好,幾次請大夫看診,都只管往貴裏用藥,一時家裏積蓄就花費盡了;及至兒女又病,便只得將原本預備鄉試的路費用度先挪出來救急。虧得他自中秀才後,便在南塾教授童子聲律一門,這年章望做壽、清明、端午,都有雙份的東西節禮送到學裏派給塾師,幾次解了燃眉。只是眼看鄉試日近,家人之病不見好轉,而箱櫥囊袋已經盡空,連柴米也日漸難繼。常炅滿心愁煩,實不知錢從何來,又不忍呆在屋中坐看老母幼子病容,或是等妻子劉氏強打了精神寬慰安撫,於是借舀水洗臉避出屋來,卻只管杵在院裏瞪着翻曬的兩件冬衣發呆。
苟天玉只怪他道:“你也見外,明明家裏有這樣的難處,前些天在學裏的時候竟一聲不響。我還是昨天聽張夫子說起才知道。我這裏多的也沒有,這些你姑且拿着應急。”一邊說,一邊就把籃子塞到他手裏。
常炅見那竹籃子用一塊粗布襯底,裝了大半籃子白米,米上面堆七八個雞蛋,又圈了一串銅錢,錢數總有四五百個。常炅便推辭道:“天玉兄的心意我領受了,這些東西還請拿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