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林黛玉從小到大,雖神京揚州的遠路走過兩趟,在榮國府時也隨賈母往清虛觀打醮,近來揚州、南京各處走動更多,然而行動間不是車船就是乘轎,四周圍攏嚴密,要看外頭景緻,不過從窗格子略略打量,且還有窗紗簾幕之類相隔。如今坐了竹轎子讓人擡了走,四無遮攔,倒跟在自家園子裏閒逛看景兒一般。縱目所見,近的圩埂、遠的矮岡、高的旱地、低的水田,梔黃、油青、蒼翠、墨綠一塊塊錯落相間,其中又有衆多大大小小明鏡兒一樣的池塘、寬寬窄窄玉帶兒似的溪渠,倒映了碧藍的天、綿白的雲,就像一塊綴了無數寶石美玉的織錦從眼前直鋪到天邊。黛玉不禁嘆道:“我舊時讀書,有‘阡陌交通,雞犬相聞’,又有‘一水護田將綠繞’,雖多少能夠想見情形,到底今天才算第一次知道究竟是個怎樣的景緻。”指着遠處稻田當間幾座農舍瓦屋,問章回:“屋子邊上的那些,可是桑樹麼?”
章回道:“那門前兩棵高大的是榆樹。幾樹矮的、還有旁邊池塘周邊一圈的正是桑樹。”
黛玉道:“卻不知道那宅子有多大。”
章回道:“大概是五畝。”
黛玉忍不住笑道:“表哥一眼過去,就知道大小方圓。”又說:“‘八口之家,可以無飢矣。’說的可是這樣的景象?”
章回笑道:“妹妹讀書多,但不知道咱們這邊務農都講精耕細作,一年要收種稻麥兩輪,單論畝產早是遠勝孔孟之時,八口之家,有田五六十畝就可自足了;再加蓄養的雞豚狗彘,自種的瓜菜,塘裏撈的魚蝦,只要老天不作惡面孔,日子便很能過得去。只是如此一年到頭勞作不息,卻不是江北、中原之地可比。再就是江南桑蠶素來最盛,鄭朝黃道婆之後,棉紗又興。如今四鄉八村都廣種桑棉葛麻之屬,養蠶抽絲、紡紗織布,自家穿着之外多爲貼補家用。因此越發勞碌,就到臘月也未必得閒。”
章回點頭,笑道:“妹妹若有興致,不妨把《範石湖集》翻出來瞧一瞧,其四時田園雜興既有田園景緻,更有農事艱辛,歸田憫農,與王摩詰、孟浩然正是兩樣風度。”
兩人正說得有來有去,前頭林如海忽而頓住腳步,等章回等人片刻行至,便問章回:“我聽說近來江南農戶逐綾綢之利,大興桑蠶,以爲風尚,甚至到了不事農耕的地步。這種情形,咱們這邊可也有麼?”
章回道:“天下攘攘皆爲利往,生絲價值勝稻米十倍,農人廢田事而興桑蠶,自然也是有的。”
林如海皺眉道:“農爲國本,民又以食爲天。廢田事而興桑麻,廣成風氣,只怕損傷根本,與國家社稷不利。”因問章回:“你可有什麼說法?”
章回笑道:“農爲國本,民以商富。如今江南富庶,工商大興,原是自然之道,不能禁絕,也不當禁絕。然而伯父的顧慮也極恰當。想到這些年江南多種桑養蠶,去歲開耕的田土比往年少了三分之一,偏偏趕上天時不利,接連兩次水旱,夏收不過平時四成,秋收也只得六成,導致米價暴漲,偌個魚米之鄉,城坊百姓竟險些喫不起米。當時我在南京,初時不明所以,後來接了大哥哥書信,才知道鄉里是這樣的情景。於是回信給大阿哥,建議家裏除了免卻部分佃租之外,應與佃戶約定,來年補種多少稻麥畝數;又請父親向縣衙諫言,或出錢收買,或用陳糧兌換農戶手上多的絲棉布匹,存於府庫,等來年坊間絲價布價不穩時再行拋售。結果被父親寫信來說‘若等你的法子再來施展,行市早亂’,白得了個‘馬後炮’的評語。”
林如海聽到這裏,忍不住也笑起來:“以官府之力平穩行市,從先秦李悝起,歷朝歷代都有這樣的舉措,並不算新鮮,果然正是個馬後炮。”
章回道:“其實以我的想頭,挑選培育出高產的良種,於生長合適之地廣爲推行,這是第一條解決之道。再就是疏浚水路,修建州府之於縣鄉的通衢大道,使各地錢糧物資交通暢順,能夠彼此協調、自然相濟,也是一條。只是這兩條都關切重大,見效也慢,必定要人手、物料諸事預備周切,然後徐徐圖之。若論立時可用可行的,便是如咱們家裏,讓田主佃戶都把糧食、桑園、茶園之類種植劃了等分出來,約定最少要種糧食的田畝成數。有了這個基礎的收益,就是私家的織局機房再多上十倍也無妨。反過來說,市面上都是物以稀爲貴,機房多,絲帛布匹出產也多,價格自然下來,百姓們便日用得起。這正是治平盛世,生民承福鹹享的道理。而待產量豐盛、價格下行,中間利潤分薄,這份追逐的興頭就往別的地方去,絲棉布帛的行市也自然就重歸常態。不過要真正平穩,或者花上二三十年,也未必能竟全功。”
林如海聽章回這番話雖說得粗疏,循的卻是正理大道,又能分出緩急輕重,擺出現實可行的條理,並不見尋常少年人的虛浮操切,心裏倒頗覺得受用。又有從章回最後兩句言語,想起揚州城裏機戶也多,日常入夜之後,每每就能聽見絡瑋機杼之聲,正要與章回再多說幾句,不意就聽見吳太君喊“壽哥兒”,問:“怎麼眼不錯地就躲到後面去了?看前面就是集場。怎麼又彷彿有許多人大路口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