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如海聽說,頓時吃了一驚。原來花頌不是別人,正是內侍省少監;當年孝穆皇后爲幼子安康郡王親選的玩伴,後又隨侍今上,其人忠慎勤懇,向來得兩位聖人信重,平素雖不顯,內侍省實有一半的人皆是他手底下調理出來的。因他曾奉今上在文華公跟前讀書,與黃幸、林海、章望兄弟也算自幼相熟。只是他而今也有五十八、九的年紀,林如海怎麼也想不到此番竟然用了他來傳旨,又自金陵親到常州。急得只問章望:“仰之怎麼不早說?”拔腳就要往吳太君處去。章望忙攔住,笑道:“如海可是慌了。再忙,也換身衣服去。”聽這一句,林如海才發覺身上還是家祭時的素服,自己也笑起來,趕緊換過,這才拉着章望往上院那邊去了。
兩人才到吳太君院裏,屋中說笑聲已經入耳。就聽吳太君道:“你也是奔六十的人,不在京城裏窩着享清福、圖受用,倒搶小子們跑腿的活兒,也不怕人笑話。”花頌道:“可不是正是爲了圖受用纔來的?爲搶這趟差,我連老臉皮都舍了。您可得容我多賴兩個月,不然就大虧了。”吳太君笑道:“如今連你老貨也會說奉承話了。不過我這裏的日子,果然是過得的。你既來了,只管安心住着。”花頌笑道:“有這一句話,趕我也不肯走的。”
林如海和章望相互看一眼,擡腳進到屋中。花頌站起來,先向林如海行禮,又跟章望拱手。兩人連忙還禮,章望更拉住他的手笑道:“再鬧這些,可是生分了。”花頌笑道:“我纔跟老太太說好了要賴在這邊莊子住下,哪裏能不敬主人呢?”
說笑一番,又喝茶。章望說:“老哥哥上次到這邊,似乎已經是十七八年前的事情。”花頌笑道:“是十九年。記得是臘月,那年大寒,自淮泗往北,運河就都封凍上了,因要趕着回京,只得棄船騎馬。結果前腳到京,後腳就聽說這邊有了好消息。次年雖也奉命到南邊走過兩趟,只可惜不曾經過這邊,也沒能喝一杯英哥兒的滿月酒。倒是這次過來,纔剛聽到老太太的話,卻定要討兩位的好酒喝了。”章望和林海都滿口笑應“一定”。
林如海道:“十八年辰光,小孩兒也長成大人。莊子變化也多,只怕如今都看不出當年的模樣。”花頌笑道:“果然這樣,倒勾得我立時就想到處轉一轉。”嘴裏說着,一起轉頭去看吳太君。吳太君會意,笑道:“知道了,要撒歡的只管去。只別貪玩忘了時辰。我這邊叫人預備好酒,等你幾個回來陪我喫。”三人遂告退出來。
林如海道:“此處沒有外人,我也不遮掩。前兩件固然歡喜,這第三件卻是真正難得。姨父過身二十餘載,猶得老聖人顧念,以‘正直忠誠’四字考語榮及泉下,實是本朝未有。姨母又得聖人封誥。如此天恩聖眷,就在我也不能不誠惶誠恐,南京潤之表兄那邊更不知該何等感佩。”因說:“只是老聖人怎麼忽然就想起姨父來?不是我狂妄放肆,敢以私心度上,實在想不出其中情形。這一樁必定要請花大人解疑。”
花頌說:“這件事情追根究竟起來,倒有幾分林大人尊親的源頭。五月中,大人岳家的侄孫媳、寧國公府冢婦秦氏歿了,寧國公府報了禮部告假治喪,上月末出殯。因一概事體辦得奢華,少不得有御史遞本奏報。這原也是尋常慣有的,聖人一向不大理會。偏有那麼一個不明根底,不曉得從哪裏打聽了寧國府用了塊檣木板,認定了逾制,竟不肯依饒起來。聖人因問太上皇,言道這
秦氏雖名爲營繕郎秦業之後,其實是原靈壽縣主的幼女,義忠老親王的外孫。當年靈壽縣主從父謀逆,罪在不赦,然而太上皇仁德寬宏,不忍無知嬰兒受親長罪孽連累,方格外垂慈,假託孤兒令秦家收養;又有寧國府賈敬,原與義忠王府交好,也許他辭爵致仕,與秦家往來交好以作看護。如今既歿,義忠親王一脈就此絕滅,喪儀便額外奢華些也不爲太過。外臣不知內情,只看是賈府冢孫婦,故而議論彈劾,聖人的意思,只能姑且擱下罷了。——因此勾起天家舊事,評論近來幾朝忠臣義士,太上皇第一盛讚先黃老大人風骨,秉心正義,擇善固執;隨後說起太夫人隨夫流放一節,稱剛勇果毅、不避危難,朝堂上下多有不及,當彰其德以爲表率,故此與聖人議定‘保毅’二字。如此算來,豈不正是由秦氏而起?”
林如海聽了,連連點頭,嘆道:“原來如此。姨父姨母能得兩位聖人如此嘉許,便這一世也不枉了。”
旁邊章望也嘆一回,說道:“當今仁孝,隆重功臣,此番恩典雖前所未見,細想起來,也不算突兀稀奇。倒是秦氏,這般的父母出身,萬幸能得聖人一念慈悲,雖託孤女之名,到底一生平穩,不受先人牽累,死後也能安享哀榮:如此身世際遇,可算離奇。再有賈敬賈聰止,當年義忠親王善交文士,從者如雲,賈聰止雖是正經進士出身,竟泯然其中;不想義忠一夕事敗,門下如鳥獸散,他原本已因爲年少無名免於追究,卻甘願拋卻功名前途,看護遺孤,以酬知己——這一份忠義,至今總算功德圓滿,想來也令人感嘆。”
一番話說得三人一起唏噓。林如海又嘆息一回,道:“義忠親王天資才智原是極高,可惜一步行差,鑄成大錯:終究是其德行不足以配天地,以仁愛寬厚,實在不及兩位聖人多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