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水滸傳 >第12章 九紋龍剪徑赤松林 魯智深火燒瓦罐寺(1)
    話說魯智深走過數個山坡,見一座大松林,一條山路。隨着那山路行去,走不得半里,擡頭看時,卻見一所敗落寺院,被風吹得鈴鐸響。看那山門時,上有一面舊硃紅牌額,內有四個金字,都昏了,寫着“瓦罐之寺”。又行不得四五十步,過座石橋,再看時,一座古寺,已有年代。入得山門裏,仔細看來,雖是大剎,好生崩損。但見:

    鐘樓倒塌,殿宇崩摧。山門盡長蒼苔,經閣都生碧蘚。釋迦佛蘆芽穿膝,渾如在雪嶺之時;觀世音荊棘纏身,卻似守香山之日。諸天壞損,懷中鳥雀營巢;帝釋欹斜,口內蜘蛛結網。沒頭羅漢,這法身也受災殃;折臂金剛,有神通如何施展。香積廚中藏兔穴,龍華臺上印狐蹤。

    魯智深入得寺來,便投知客寮去。只見知客寮門前大門也沒了,四圍壁落全無。智深尋思道:“這個大寺,如何敗落的恁地?”直入方丈前看時,只見滿地都是燕子糞,門上一把鎖鎖着,鎖上盡是蜘蛛網。智深把禪杖就地下搠着,叫道:“過往僧人來投齋。”叫了半日,沒一個答應。回到香積廚下看時,鍋也沒了,竈頭都塌損。智深把包裹解下,放在監齋使者面前,提了禪杖,到處尋去。尋到廚房後面一間小屋,見幾個老和尚坐地,一個個面黃肌瘦。智深喝一聲道:“你們這和尚,好沒道理!由灑家叫喚,沒一個應。”那和尚搖手道:“不要高聲。”智深道:“俺是過往僧人,討頓飯喫,有甚利害。”老和尚道:“我們三日不曾有飯落肚,那裏討飯與你喫?”智深道:“俺是五臺山來的僧人,粥也胡亂請灑家喫半碗。”老和尚道:“你是活佛去處來的僧,我們合當齋你,爭奈我寺中僧衆走散,並無一粒齋糧。老僧等端的餓了三日。”智深道:“胡說,這等一個大去處,不信沒齋糧。”老和尚道:“我這裏是個非細去處。只因是十方常住,被一個雲遊和尚,引着一個道人,來此住持,把常住有的沒的都毀壞了。他兩個無所不爲,把衆僧趕出去了。我幾個老的走不動,只得在這裏過,因此沒飯喫。”智深道:“胡說,量他一個和尚,一個道人,做得甚事,卻不去官府告他?”老和尚道:“師父,你不知這裏衙門又遠,便是官軍,也禁不的他。這和尚、道人好生了得,都是殺人放火的人,如今向方丈後面一個去處安身。”智深道:“這兩個喚做甚麼?”老和尚道:“那和尚姓崔,法號道成,綽號生鐵佛;道人姓丘,排行小乙,綽號飛天夜叉。這兩個那裏似個出家人,只是綠林中強賊一般,把這出家影占身體。”

    智深正問間,猛聞得一陣香來。智深提了禪杖,踅過後面打一看時,見一個土竈,蓋着一個草蓋,氣騰騰透將起來。智深揭起看時,煮着一鍋粟米粥。智深罵道:“你這幾個老和尚沒道理!只說三日沒喫飯,如今現煮一鍋粥,出家人何故說謊?”那幾個老和尚被智深尋出粥來,只叫得苦,把碗碟、鉢頭、勺子、水桶,都搶過了。智深肚飢,沒奈何,見了粥要喫,沒做道理外,只見竈邊破漆春臺,只有些灰塵在上面。智深見了,人急智生,便把禪杖倚了,就竈邊拾把草,把春臺揩抹了灰塵;雙手把鍋掇起來,把粥往春臺只一傾。那幾個老和尚都來搶粥喫,被智深一推一跤,倒的倒了,走的走了。智深卻把手來捧那粥喫。才喫幾口,那老和尚道:“我等端的三日沒飯喫,卻纔去那裏抄化得這些粟米,胡亂熬些粥喫,你又喫我們的。”智深喫五七口,聽得了這話,便撇了不喫。只聽的外面有人嘲歌。智深洗了手,提了禪杖,也來看時,破壁子裏望見一個道人,頭帶皁巾,身穿布衫,腰繫雜色絛,腳穿麻鞋,挑着一擔兒,一頭是個竹籃兒,裏面露些魚尾,並荷葉託着些肉。一頭擔着一瓶酒,也是荷葉蓋着。口裏嘲歌着唱道:“你在東時我在西,你無男子我無妻。我無妻時猶閒可,你無夫時好孤悽。”那幾個老和尚趕出來,搖着手,悄悄地指與智深道:“這個道人便是飛天夜叉丘小乙。”智深見指說了,便提着禪杖,隨後跟去。那道人不知智深在後面跟來,只顧走入方丈後牆裏去。智深隨即跟到裏面,看時,見綠槐樹下放着一條桌子,鋪着些盤饌,三個盞子,三雙箸子,當中坐着一個胖和尚,生的眉如漆刷,臉似墨裝,疙瘩的一身橫肉,胸脯下露出黑肚皮來。邊廂坐着一個年幼婦人。那道人把竹籃放下,也來坐地。

    智深走到面前,那和尚吃了一驚,跳起身來,便道:“請師兄坐,同吃一盞。”智深提着禪杖道:“你這兩個如何把寺來廢了?”那和尚便道:“師兄請坐,聽小僧說。”智深睜着眼道:“你說!你說!”那和尚道:“在先敝寺十分好個去處,田莊又廣,僧衆極多,只被

    廊下那幾個老和尚喫酒撒潑,將錢養女,長老禁約他們不得,又把長老排告了出去。因此把寺來都廢了,僧衆盡皆走散,田土已都賣了。小僧卻和這個道人,新來住持此間,正欲要整理山門,修蓋殿宇。”智深道:“這婦人是誰,卻在這裏喫酒?”那和尚道:“師兄容稟:這個娘子,他是前村王有金的女兒。在先他的父親是本寺檀越,如今消乏了傢俬,近日好生狼狽,家間人口都沒了,丈夫又患病,因來敝寺借米。小僧看施主檀越面,取酒相待,別無他意,師兄休聽那幾個老畜生說。”智深聽了他這篇話,又見他如此小心,便道:“叵耐幾個老僧戲弄灑家。”提了禪杖,再回香積廚來。這幾個老僧方纔喫些粥,正在那裏。看見智深嗔忿的出來,指着老和尚道:“原來是你這幾個壞了常住,猶自在俺面前說謊。”老和尚們一齊都道:“師兄休聽他說,現今養着一個婦女在那裏。他恰纔見你有戒刀、禪杖,他無器械,不敢與你相爭。你若不信時,再去走遭,看他和你怎地。師兄,你自尋思:他們喫酒喫肉,我們粥也沒的喫,恰纔還只怕師兄吃了。”智深道:“也說得是。”倒提了禪杖,再往方丈後來,見那角門卻早關了。

    智深大怒,只一腳踢開了,搶入裏面,看時,只見那生鐵佛崔道成仗着一條朴刀,從裏面趕到槐樹下來搶智深。智深見了,大吼一聲,掄起手中禪杖,來鬥崔道成。兩個鬥了十四五合,那崔道成鬥智深不過,只有架隔遮攔,掣仗躲閃,抵擋不住,卻待要走。這丘道人見他擋不住,卻從背後拿了條朴刀,大踏步搠將來。智深正鬥間,忽聽得背後腳步響,卻又不敢回頭看他。不時見一個人影來,知道有暗算的人,叫一聲:“着!”那崔道成心慌,只道着他禪杖,托地跳出圈子外去。智深恰纔回身,正好三個摘腳兒廝見。崔道成和丘道人兩個又並了十合之上。智深一來肚裏無食,二來走了許多路途,三者當不的他兩個生力,只得賣個破綻,拖了禪杖便走。兩個拈着朴刀,直殺出山門外來。智深又鬥了十合,掣了禪杖便走。兩個趕到石橋下,坐在欄杆上,再不來趕。

    智深走得遠了,喘息方定,尋思道:“灑家的包裹放在監齋使者面前,只顧走來,不曾拿得,路上又沒一分盤纏,又是飢餓,如何是好?待要回去,又敵他不過。他兩個並我一個,枉送了性命。”信步望前面去,行一步,懶一步。走了幾裏,見前面一個大林,都是赤松樹。但見:

    虯枝錯落,盤數千條赤腳老龍;怪影參差,立幾萬道紅鱗巨蟒。遠觀卻似判官須,近看宛如魔鬼發。誰將鮮血灑林梢,疑是硃砂鋪樹頂。

    魯智深看了道:“好座猛惡林子。”觀看之間,只見樹影裏一個人探頭探腦,望了一望,吐了一口唾,閃入去了。智深道:“俺猜這個撮鳥是個剪徑的強人,正在此間等買賣。見灑家是個和尚,他道不利市,吐一口唾,走入去了。那廝卻不是鳥晦氣,撞了灑家!灑家又一肚皮鳥氣,正沒處發落,且剝小廝衣裳當酒喫。”提了禪杖,徑搶到松林邊,喝一聲:“兀那林子裏的撮鳥快出來!”

    那漢子在林子聽的,大笑道:“我晦氣,他倒來惹我!”就從林子裏拿着朴刀,背翻身跳出來,喝一聲:“禿驢,你是當死,不是我來尋你。”智深道:“教你認的灑家。”掄起禪杖搶那漢。那漢拈着朴刀來鬥和尚,恰待向前,肚裏尋思道:“這和尚聲音好熟。”使道:“兀那和尚,你的聲音好熟,你姓甚?”智深道:“俺且和你鬥三百合,卻說姓名。”那漢大怒,仗手中朴刀來迎禪杖。兩個鬥到十數合,那漢暗暗的喝采道:“好個莽和尚。”又鬥了四五合,那漢叫道:“少歇,我有話說。”兩個都跳出圈子外來,那漢使問道:“你端的姓甚名誰?聲音好熟。”智深說姓名畢,那漢撇了朴刀,翻身便剪拂,說道:“認得史進麼?”智深笑道:“原來是史大郎。”兩個再剪拂了,同到林子裏坐定。智深問道:“史大郎,自渭州別後,你一向在何處?”史進答道:“自那日酒樓前與哥哥分手,次日聽得哥哥打死了鄭屠,逃走去了。有緝捕的訪知史進和哥哥齎發那唱的金老,因此小弟亦便離了渭州,尋師父王進,直到延州,又尋不着。回到北京,住了幾時,盤纏使盡,以此來在這裏尋些盤纏,不想得遇。哥哥緣何做了和尚?”智深把前面過的話,從頭說了一遍。史進道:“哥哥既是肚飢,小弟有乾肉燒餅在此。”便取出來教智深喫。史進又道:“哥哥既有包裹在寺內,我和你討去。若還不肯時,一發結果了那廝。”智深道:“是。”當下和史進喫得飽了,各拿了器械,再回瓦罐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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