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水滸傳 >第39章 虔婆醉打唐牛兒 宋江怒殺閻婆惜(1)
    話說宋江別了劉唐,乘着月色滿街,信步自回下處來。卻好的遇着閻婆,趕上前來叫道:“押司,多日使人相請,好貴人,難見面!便是小賤人有些言語高低,傷觸了押司,也看得老身薄面,自教訓他與押司陪話。今晚老身有緣,得見押司,同走一遭去。”宋江道:“我今日縣裏事務忙,擺撥不開,改日卻來。”閻婆道:“這個使不得。我女兒在家裏專望,押司胡亂溫顧他便了。直恁地下得!”宋江道:“端的忙些個,明日準來。”閻婆道:“我今晚要和你去。”便把宋江衣袖扯住了,發話道:“是誰挑撥你?我孃兒兩個,下半世過活都靠着押司。外人說的閒事閒非,都不要聽他,押司自做個主張。我女兒但有差錯,都在老身身上。押司胡亂去走一遭。”宋江道:“你不要纏,我的事務分撥不開在這裏。”閻婆道:“押司便誤了些公事,知縣相公不到得便責罰你。這回錯過,後次難逢。押司只得和老身去走一遭,到家裏自有告訴。”宋江是個快性的人,喫那婆子纏不過,便道:“你放了手,我去便了。”閻婆道:“押司不要跑了去,老人家趕不上。”宋江道:“直恁地這等?”兩個廝跟着來到門前,正是:

    酒不醉人人自醉,花不迷人人自迷。直饒今日能知悔,何不當初莫去爲?

    宋江立住了腳,閻婆把手一攔,說道:“押司來到這裏,終不成不入去了。”宋江進到裏面凳子上坐了,那婆子是乖的,自古道:老虔婆如何出得他手。只怕宋江走去,便幫在身邊坐了,叫道:“我兒,你心愛的三郎在這裏。”那閻婆惜倒在牀上,對着盞孤燈,正在沒可尋思處,只等這小張三來。聽得娘叫道:“你的心愛的三郎在這裏。”那婆娘只道是張三郎,慌忙起來,把手掠一掠雲髻,口裏喃喃地罵道:“這短命,等得我苦也!老孃先打兩個耳刮子着!”飛也似跑下樓來,就槅子眼裏張時,堂前琉璃燈卻明亮,照見是宋江,那婆娘復翻身轉又上樓去,依前倒在牀上。

    閻婆聽得女兒腳步下樓來了,又聽得再上樓去了,婆子又叫道:“我兒,你的三郎在這裏,怎地倒走了去。”那婆惜在牀上應道:“這屋裏多遠,他不會來。他又不瞎,如何自不上來,直等我來迎接他,沒了當絮絮聒聒地。”閻婆道:“這賤人真個望不見押司來,氣苦了。恁地說,也好教押司受他兩句兒。”婆子笑道:“押司,我同你上樓去。”宋江聽了那婆娘說這幾句,心裏自有五分不自在。被這婆子來扯,勉強只得上樓去。

    原來是一間六椽樓屋。前半間安一副春臺,桌凳;後半間鋪着臥房,貼裏安一張三面棱花的牀,兩邊都是欄干,上掛着一頂紅羅幔帳;側首放個衣架,搭着手巾;這邊放着個洗手盆;一張金漆桌子上,放一個錫燈臺;邊廂兩個杌子;正面壁上掛一幅仕女;對牀排着四把一字交椅。

    宋江來到樓上,閻婆便施入房裏去。宋江便向杌子上朝着牀邊坐了。閻婆就牀上拖起女兒來,說道:“押司在這裏。我兒,你只是性氣不好,把言語來傷觸他,惱得押司不上門,閒時卻在家裏思量。我如今不容易請得他來,你卻不起來陪句話兒,顛倒使性!”婆惜把手拓開,說那婆子:“你做甚麼這般鳥亂!我又不曾做了歹事!他自不上門,教我怎地陪話!”

    宋江聽了,也不做聲。婆子便推過一把交椅,在宋江肩下,便推她女兒過來,說道:“你且和三郎坐一坐。不陪話便罷,不要焦躁。你兩個多時不見,也說一句有情的話兒。”那婆娘那裏肯過來,便去宋江對面坐了。宋江低了頭不做聲。婆子看女兒時,也別轉了臉。閻婆道:“沒酒沒漿,做甚麼道場?老身有一瓶兒好酒在這裏,買些果品來與押司陪話。我兒,你相陪押司坐地,不要怕羞,我便來也。”宋江自尋思道:“我喫這婆子釘住了,脫身不得。等她下樓去,我隨後也走了。”那婆子瞧見宋江要走的意思,出得房門去,門上卻有屈戌,便把房門拽上,將屈戌搭了。宋江暗忖道:“那虔婆倒先算了我。”

    且說閻婆下樓來,先去竈前點起個燈,竈裏現成燒着一鍋腳湯,再湊上些柴頭,拿了些碎銀子,出巷口去買得些時新果品、鮮魚、嫩雞、肥鮓之類。歸到家中,都把盤子盛了。取酒傾在盆裏,舀半旋子,在鍋裏燙熱了,傾在酒壺裏。收拾了數盆菜蔬,三隻酒盞,三雙箸,一桶盤託上樓來,放在春臺上。開了房門,搬將入來,擺在桌子上。看宋江時,只低着頭,看女兒時,也朝着別處。

    閻婆道:“我兒起來把盞酒。”婆惜道:“你們自喫,我不耐煩!”婆子道:“我兒,爺孃手裏從小兒慣了你性兒,別人面上須使不得。”婆惜道:“不把盞便怎地?終不成飛劍來取了我頭!”那婆子倒笑起來,說道:“又是我的不是了。押司是個風流人物,不和你一般見識。你不把酒便罷,且回過臉來喫盞酒兒。”婆惜只不回過頭來。那婆子自把酒來勸宋江,宋江勉意吃了一盞。婆子笑道:“押司莫要見責。閒話都打迭起,明日慢慢告訴。外人見押司在這裏。多少乾熱的不怯氣,胡言亂語,放屁辣臊,押司都不要聽,且只顧喫酒。”篩了三盞在桌子上,說道:“我兒不要使小孩兒的性,胡亂喫一盞酒。”婆惜道:“沒得只顧纏我!我飽了,喫不得。”閻婆道:“我兒,你也陪侍你的三郎喫盞酒使得。”婆惜一頭聽了,一面肚裏尋思:“我只心在張三身上,兀誰耐煩相伴這廝!若不把他灌得醉了,他必來纏我。”婆惜只得勉意拿起酒來,吃了半盞。婆子笑道:“我兒只是焦躁,且開懷喫兩盞兒睡。押司也滿飲幾杯。”宋江被他勸不過,連飲了三五杯。婆子也連連吃了幾杯。再下樓去燙酒。

    那婆子見女兒不喫酒,心中不悅,才見女兒迴心喫酒,歡喜道:“若是今夜兜得他住,那人惱恨

    都忘了。且又和他纏幾時,卻再商量。”婆子一頭尋思,一面自在竈前吃了三大鐘酒,覺得有些癢麻上來,卻又篩了一碗喫,旋了大半旋,傾在注子裏。爬上樓來,見那宋江低着頭不做聲,女兒也別轉着臉弄裙子。這婆子哈哈地笑道:“你兩個又不是泥塑的,做甚麼都不做聲?押司,你不合是個男子漢,只得裝些溫柔,說些風話兒耍。”宋江正沒做道理處,口裏只不做聲,肚裏好生進退不得。閻婆惜自想道:你不來睬我,指望老孃一似閒常時,來陪你話,相伴你耍笑,我如今卻不耍。那婆子吃了許多酒,口裏只管夾七帶八嘈,正在那裏張家長,李家短,說白道綠。有詩爲證:

    只要孤老不出門,花言巧語弄精魂。幾多聰慧遭他陷,死後應須拔舌根。

    卻有鄆城縣一個賣糟醃的唐二哥,叫做唐牛兒,如常在街上只是幫閒,常常得宋江齎助他。但有些公事去告宋江,也落得幾貫錢使。宋江要用他時,死命向前。這一日晚正賭錢輸了,沒做道理處,卻去縣前尋宋江,奔到下處尋不見。街坊都道:“唐二哥,你尋誰?這般忙?”唐牛兒道:“我喉急了,要尋孤老,一地裏不見他。”衆人道:“你的孤老是誰?”唐牛兒道:“便是縣裏宋押司。”衆人道:“我方纔見他和閻婆兩個過去,一路走着。”唐牛兒道:“是了。這閻婆惜賊賤蟲,他自和張三兩個打得火塊也似熱,只瞞着宋押司一個,他敢也知些風聲,好幾時不去了。今晚必然喫那老咬蟲假意兒纏了去。我正沒錢使,喉急了,胡亂去那裏尋幾貫錢使,就幫兩碗酒喫。”一徑奔到閻婆門前,見裏面燈明,門卻不關。入到胡梯邊,聽得閻婆在樓上呵呵地笑。唐牛兒捏腳捏手,上到樓上,板壁縫裏張時,見宋江和婆惜兩個都低着頭。那婆子坐在橫頭桌子邊,口裏七十三八十四隻顧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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