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水滸傳 >第40章 虔婆醉打唐牛兒 宋江怒殺閻婆惜(2)
    當下宋江坐在杌子上睃那婆娘時,復地嘆口氣。約莫也是二更天氣,那婆娘不脫衣裳,便上牀去,自倚了繡枕,扭過身,朝裏壁自睡了。宋江看了,尋思道:“可奈這賤人全不睬我些個,她自睡了。我今日喫這婆子言來語去,央了幾杯酒,打熬不得,夜深只得睡了罷。”把頭上巾幘除下,放在桌子上,脫下上蓋衣裳,搭在衣架上,腰裏解下鸞帶,上有一把解衣刀和招文袋,卻掛在牀邊欄干子上,脫去了絲鞋淨襪,便上牀去那婆娘腳後睡了。

    半個更次,聽得婆惜在腳後冷笑。宋江心裏氣悶,如何睡得着。自古道:“歡娛嫌夜短,寂寞恨更長。”看看三更交半夜,酒卻醒了。捱到五更,宋江起來,面桶裏冷水洗了臉,便穿了上蓋衣裳,帶了巾幘,口裏罵道:“你這賊賤人好生無禮!”婆惜也不曾睡着,聽得宋江罵時,扭過身來回道:“你不羞這臉。”宋江忍那口氣,便下樓來。閻婆聽得腳步響,便在牀上說道:“押司且睡歇,等天明去,沒來由起五更做甚麼?”宋江也不應,只顧來開門。婆子又道:“押司出去時,與我拽上門。”宋江出得門來,就拽上了。忍那口氣沒出處,一直要奔回下處來。卻從縣前過,見一碗燈明,看時,卻是賣湯藥的王公來到縣前趕早市。

    那老兒見是宋江來,慌忙道:“押司如何今日出來得早?”宋江道:“便是夜來酒醉,錯聽更鼓。”王公道:“押司必然傷酒,且請一盞醒酒二陳湯。”宋江道:“最好。”就凳上坐了,那老子濃濃的奉一盞二陳湯,遞與宋江喫。宋江吃了,驀然想起道:“時常喫他的湯藥,不曾要我還錢。我舊時曾許他一具棺材,不曾與得他。想起昨日有那晁蓋送來的金子,受了他一條在招文袋裏,何不就與那老兒做棺材錢,教他歡喜。”宋江便道:“王公,我日前曾許你一具棺木錢,一向不曾把得與你,今日我有些金子在這裏,把與你。你便可將去陳三郎家,買了一具棺材,放在家裏。你百年歸壽時,我卻再與你些送終之資。”王公道:“恩主時常覷老漢,又蒙與終身壽具,老子今世不能報答,後世做驢做馬報答押司。”宋江道:“休如此說。”便揭起背子前襟去取那招文袋時,吃了一驚道:“苦也!昨夜正忘在那賤人的牀頭欄干子上,我一時氣起來,只顧走了,不曾系得在腰裏。這幾兩金子值得甚麼,須有晁蓋寄來的那一封書,包着這金。我本欲在酒樓上劉唐前燒燬了,他回去說時,只道我不把他來爲念。正要將到下處來燒,卻被這閻婆纏將我去,昨晚要就燈下燒時,恐怕露在賤人眼裏,因此不曾燒得。今早走得慌,不期忘了。我常時見這婆娘看些曲本,頗識幾字,若是被她拿了,倒是利害!”便起身道:“阿公休怪。不是我說謊,只道金子在招文袋裏,不想出來得忙,忘了在家,我去取來與你。”王公道:“休要去取,明日慢慢的與老漢不遲。”宋江道:“阿公,你不知道,我還有一件物事,做一處放着,以此要去取。”宋江慌慌急急,奔回閻婆家裏來,正是:

    合是英雄有事來,天教遺失篋中財。已知着愛皆冤對,豈料酬恩是禍胎!

    且說這閻婆惜聽得宋江出門去了,爬將起來,口裏自言自語道:“那廝攪了老孃一夜睡不着。那廝含臉,只指望老孃陪氣下情。我不信你,老孃自和張三過得好,誰耐煩睬你!你不上門來倒好!”口裏說着,一頭鋪被,脫下上截襖兒,解了下面裙子,袒開胸前,脫下截襯衣。牀面前燈卻明亮,照見牀頭欄干子上拖下條紫羅鸞帶。婆惜見了,笑道:“黑三那廝乞嚯不盡,忘了鸞帶在這裏,老孃且捉了,把來與張三系。”便用手去一提,提起招文袋和刀子來,只覺袋裏有些重,便把手抽開,望桌子上只一抖,正抖出那包金子和書來。這婆娘拿起來看時,燈下照見是黃黃的一條金子。婆惜笑道:“天教我和張三買物事喫。這幾日我見張三瘦了,我也正要買些東西和他將息。”將金子放下,卻把那紙書展開來燈下看時,上面寫着晁蓋並許多事務。婆惜道:“好呀!我只道:‘吊桶落在井裏’,原來也有‘井落在吊桶裏’。我正要和張三兩個做夫妻,單單隻多你這廝,今日也撞在我手裏!原來你和梁山泊強賊通同往來,送一百兩金子與你。且不要慌,老孃慢慢地消遣你。”就把這封書依原包了金子,還插在招文袋裏,“不怕你教五聖來攝了去。”正在樓上自言自語,只聽得樓下呀地門響。婆子問道:“是誰?”宋江道:“是我。”婆子道:“我說早哩,押司卻不信要去,原來早了又回來。且再和姐姐睡一睡,到天明去。”宋江也不回話,一徑奔上樓來。

    那婆娘聽得是宋江回來,慌忙把鸞帶、刀子、招文袋,一發卷做一塊,藏在被裏。緊緊地靠了牀裏壁,只做假睡着。宋江撞到房裏,徑去牀頭欄干上取時,卻不見了。宋江心內自慌,只得忍了昨夜的氣,把手去搖那婦人道:“你看我日前的面,還我招文袋。”那婆惜假睡着,只不應。宋江又搖道:“你不要急躁,我自明日與你陪話。”婆惜道:“老孃正睡哩,是誰攪我?”宋江道:“你情知是我,假做甚麼?”婆惜扭轉身道:“黑三,你說甚麼?”宋江道:“你還了我招文袋。”婆惜道:“你在那裏交付與我手裏,卻來問我討?”宋江道:“忘了在你腳後小欄干上。這裏又沒人來,只是你收得。”婆惜道:“呸!你不見鬼來!”宋江道:“夜來是我不是了,明日與你陪話。你只還了我罷,休要作耍。”婆惜道:“誰和你作耍?我不曾收得!”宋江道:“你先時不曾脫衣裳睡,如今蓋着被子睡,一定是起來鋪被時拿了。”

    只見那婆惜柳眉踢豎,星眼圓睜,說道:“老孃拿是拿了,只是不還你!你使官府的人便拿我去做賊斷。”宋江道:“我須不曾冤你做賊。”婆惜道:“可知老孃不是賊哩!”宋江見這話,心裏越慌,便說道:“我須不曾歹看承你孃兒兩個,還了我罷!我要去幹事。”婆惜道:“閒常也只嗔老孃和張三有事。他有些不如你處,也不該一刀的罪犯,不強似你和打劫賊通同。”宋江道:“好姐姐,不要叫,鄰舍聽得,不是耍處。”婆惜道:“你怕外人聽得,你莫做不得!這封書,老孃牢牢地收着。若要饒你時,只依我三件事便罷!”宋江道:“休說三件事,便是

    三十件事也依你。”婆惜道:“只怕依不得。”宋江道:“當行即行。敢問那三件事?

    閻婆惜道:“第一件,你可從今日便將原典我的文書來還我;再寫一紙,任從我改嫁張三,並不敢再來爭執的文書。”宋江道:“這個依得。”婆惜道:“第二件,我頭上帶的,我身上穿的,家裏使用的,雖都是你辦的,也委一紙文書,不許你日後來討。”宋江道:“這個也依得。”閻婆惜又道:“只怕你第三件依不得。”宋江道:“我已兩件都依你,緣何這件依不得?”婆惜道:“有那梁山泊晁蓋送與你的一百兩金子,快把來與我,我便饒你這一場天字第一號官司,還你這招文袋裏的款狀。”宋江道:“那兩件倒都依得。這一百兩金子,果然送來與我,我不肯受他的,依前教他把了回去。若端的有時,雙手便送與你。”婆惜道:“可知哩!常言道:‘公人見錢,如蠅子見血。’他使人送金子與你,你豈有推了轉去的?這話卻似放屁!做公人的,‘那個貓兒不吃腥?’‘閻羅王面前,須沒放回的鬼!’你待瞞誰!便把這一百兩金子與我,值得甚麼!你怕是賊贓時,快熔過了與我。”宋江道:“你也須知我是老實的人,不會說謊。你若不信,限我三日,我將傢俬變賣一百兩金子與你,你還了我招文袋。”婆惜冷笑道:“你這黑三倒乘,把我一似小孩兒般捉弄。我便先還了你招文袋,這封書,歇三日卻問你討金子,正是‘棺材出了,討輓歌郎錢。’我這裏一手交錢,一手交貨。你快把來兩相交割。”宋江道:“果然不曾有這金子。”婆惜道:“明朝到公廳上,你也說不曾有這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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