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水滸傳 >第50章 王婆計啜西門慶 淫婦藥鴆武大郎(2)
    王婆道:“如今這搗子病得重,趁他狼狽裏,便好下手。大官人家裏取些砒霜來,卻教大娘子自去贖一帖心疼的藥來,把這砒霜下在裏面,把這矮子結果了。一把火燒得乾乾淨淨的,沒了蹤跡,便是武二回來,待敢怎地?自古道:‘嫂叔不通問。’初嫁從親,再嫁由身。’阿叔如何管得?暗地裏來往半年一載,等待夫孝滿日,大官人娶了家去,這個不是長遠夫妻,諧老同歡?此計如何?”西門慶道:“乾孃此計甚妙。自古道:‘欲求生快活,須下死工夫。’罷,罷,罷!一不做,二不休!”王婆道:“可知好哩!這是斬草除根,萌芽不發;若是斬草不除根,春來萌芽再發。官人便去取些砒霜來,我自教娘子下手。事了時,卻要重重謝我。”西門慶道:“這個自然,不消你說。”有詩爲證:

    戀色迷花不肯休,機謀只望永綢繆。誰知武二刀頭毒,更比砒霜狠一籌。

    且說西門慶去不多時,包了一包砒霜來,把與王婆收了。這婆子卻看着那婦人道:“大娘子,我教你下藥的法度,如今武大不對你說道教你看活他?你便把些小意兒貼戀他。他若問你討藥喫時,便把這砒霜調在心疼藥裏。待他一覺身動,你便把藥灌將下去,卻便走了起身。他若毒藥轉時,必然腸胃迸裂,大叫一聲,你卻把被只一蓋,都不要人聽得。預先燒下一鍋湯,煮着一條抹布。他若毒藥發時,必然七竅內流血,口脣上有牙齒咬的痕跡。他若放了命,便揭起被來,卻將煮的抹布一揩,都沒了血跡。便入在棺材裏,扛出去燒了,有甚麼鳥事?”那婦人道:“好卻是好,只是奴手軟了,臨時安排不得屍首。”王婆道:“這個容易。你只敲壁子,我自過來相幫你。”西門慶道:“你們用心整理,明日五更來討回報。”西門慶說罷,自去了。王婆把這砒霜用手捻爲細末,把與那婦人將去藏了。

    那婦人卻踅將歸來,到樓上看武大時,一絲沒兩氣,看看待死,那婦人坐在牀邊假哭。武大道:“你做甚麼來哭?”那婦人拭着眼淚說道:“我的一時間不是了,喫那廝局騙了。誰想卻踢了你這腳!我問得一處好藥,我要去贖來醫你,又怕你疑忌了,不敢去取。”武大道:“你救得我活,無事了,一筆都勾,並不記壞,武二家來,亦不提起。快去贖藥來救我則個!”

    那婦人拿了些銅錢,徑來王婆家裏坐地,卻叫王婆去贖了藥來。把到樓上,教武大看了,說道:“這帖心疼藥,太醫叫你半夜裏喫。吃了倒頭把一兩牀被髮些汗,明日便起得來。”武大道:“卻是好也。生受大嫂,今夜醒睡些個,半夜裏調來我喫。”那婦人道:“你自放心睡,我自伏待你。”

    看看天色黑了,那婦人在房裏點上碗燈,下面先燒了一大鍋湯,拿了一片抹布,煮在湯裏。聽那更鼓時,卻好正打三更。那婦人先把毒藥傾在盞子裏,卻舀一碗白湯,把到樓上,叫聲:“大哥,藥在那裏?”武大道:“在我席子底下枕頭邊,你快調來與我喫。”那婦人揭起席子,將那藥抖在盞子裏;把那藥帖安了,將白湯衝在盞內,把頭上銀牌兒只一攪,調得勻了,左手扶起武大,右手把藥便灌。武大呷了一口,說道:“大嫂,這藥好難喫!”那婦人道:“只要它醫治得病,管甚麼難喫。”武大再呷第二口時,被這婆娘就勢只一灌,一盞藥都灌下喉嚨去了。那婦人便放倒武大,慌忙跳下牀來。武大哎了一聲,說道:“大嫂,喫下這藥去,肚裏倒疼起來。苦呀!苦呀!倒當不得了!”這婦人便去腳後扯過兩牀被來,沒頭沒臉只顧蓋。武大叫道:“我也氣悶。”那婦人道:“太醫吩咐:教我與你發些汗,便好得快。”武大再要說時,這婦人怕他掙扎,便跳上牀來,騎在武大身上,把手緊緊地按住被角,那裏肯放些鬆寬。正似:

    油煎肺腑,火燎肝腸。心窩裏如雪刃相侵,滿腹中似鋼刀亂攪。渾身冰冷,七竅血流。牙關緊咬,三魂赴枉死城中;喉管枯乾,七魄投望鄉臺上。地獄新添食毒鬼,陽間沒了捉姦人。

    那武大哎了兩聲,喘息了一回,腸胃迸斷,嗚呼哀哉,身體動不得了。那婦人揭起被來,見了武大咬牙切齒,七竅流血,怕將起來,只得跳下牀來,敲那壁子。王婆聽得,走過後門頭咳嗽。那婦人便下樓來,開了後門,王婆問道:“了也未?”那婦人道:“了便了了,只是我手腳軟了,安排不得。”王婆道:“有甚麼難處,我幫你便了。”

    那婆子便把衣袖捲起,舀了一桶湯,

    把抹布撇在裏面,掇上樓來。捲過了被,先把武大嘴邊脣上都抹了,卻把七竅淤血痕跡拭淨,便把衣裳蓋在屍上。兩個從樓上一步一掇,扛將下來,就樓下將扇舊門停了。與他梳了頭,戴上巾幘,穿了衣裳,取雙鞋襪與他穿了,將片白絹蓋了臉,揀牀乾淨被蓋在死屍身上。卻上樓來,收拾得乾淨了。王婆自轉將歸去了。

    那婆娘卻號號地假哭起養家人來。看官聽說:原來但凡世上婦人,哭有三樣:有淚有聲謂之哭,有淚無聲謂之泣,無淚有聲謂之號。當下那婦人乾號了半夜。

    次早五更,天色未曉,西門慶奔來討信,王婆說了備細。西門慶取銀子把與王婆,教買棺材津送,就叫那婦人商議。這婆娘過來和西門慶說道:“我的武大今日已死,我只靠着你做主。”西門慶道:“這個何須得你說。”王婆道:“只有一件事情最要緊:地方上團頭何九叔,他是個精細的人,只怕他看出破綻,不肯殮。”西門慶道:“這個不妨。我自吩咐他便了。他不肯違我的言語。”王婆道:“大官人便用去吩咐他,不可遲誤。”西門慶去了。

    到天大明,王婆買了棺材,又買些香燭紙錢之類,歸來與那婦人做羹飯,點起一盞隨身燈。鄰舍坊廂,都來弔問。那婦人虛掩着粉臉假哭。衆街坊問道:“大郎因甚病患便死了?”那婆娘答道:“因害心疼病症,一日日越重了,看看不能夠好,不幸昨夜三更死了。”又哽哽咽咽假哭起來。衆鄰舍明知道此人死得不明,不敢死問她,只自人情勸道:“死自死了,活的自要過,娘子省煩惱。”那婦人只得假意兒謝了,衆人各自散了。王婆取了棺材,去請團頭何九叔。但是入殮用的,都買了,並家裏一應物件,也都買了。就叫了兩個和尚,晚些伴靈。多樣時,何九叔先撥幾個火家來整頓。

    且說何九叔到巳牌時分,慢慢地走出來,到紫石街巷口,迎見西門慶叫道:“九叔何往?”何九叔答道:“小人只去前面殮這賣炊餅的武大郎屍首。”西門慶道:“借一步說話則個。”何九叔跟着西門慶來到轉角頭一個小酒店裏,坐下在閣兒內。西門慶道:“何九叔,請上坐。”何九叔道:“小人是何等之人,對官人一處坐地?”西門慶道:“九叔何故見外,且請坐。”二人坐定,叫取瓶好酒來。小二一面鋪下菜蔬果品案酒之類,即便篩酒。

    何九叔心中疑忌,想道:“這人從來不曾和我喫酒,今日這杯酒必有蹺蹊。”兩個吃了半個時辰,只見西門慶去袖子裏摸出一錠十兩銀子,放在桌上,說道:“九叔休嫌輕微,明日別有酬謝。”何九叔叉手道:“小人無半點效力之處,如何敢受大官人見賜銀兩?若是大官人便有使令小人處,也不敢受。”西門慶道:“九叔休要見外,請收過了卻說。”何九叔道:“大官人但說不妨,小人依聽。”西門慶道:“別無甚事,少刻他家也有些辛苦錢。只是如今殮武大的屍首,凡百事周全,一牀錦被遮蓋則個,別無多言。”何九叔道:“是這些小事,有甚利害,如何敢受銀兩?”西門慶道:“九叔不收時,便是推卻。”那何九叔自來懼怕西門慶是個刁徒,把持官府的人,只得受了。兩個又吃了幾杯。西門慶叫酒保來記了賬,明日來鋪裏支錢。兩個下樓,一同出了店門。西門慶道:“九叔記心,不可泄漏,改日別有報效。”吩咐罷,一直去了。

    何九叔心中疑忌,肚裏尋思道:“這件事卻又作怪!我自去殮武大郎屍首,他卻怎地與我許多銀子?這件事必定有蹺蹊。”來到武大門前,只見那幾個火家在門首伺候,何九叔問道:“這武大是甚病死了?”火家答道:“他家說害心疼病死了。”何九叔揭起簾子入來,王婆接着道:“久等阿叔多時了。”何九叔應道:“便是有些小事絆住了腳,來遲了一步。”只見武大老婆,穿着些素淡衣裳,從裏面假哭出來。何九叔道:“娘子省煩惱。可傷大郎歸天去了!”那婦人虛掩着淚眼道:“說不可盡?不想拙夫心疼症候,幾日兒便休了,撇得奴好苦。”何九叔上上下下看得那婆娘的模樣,口裏自暗暗地道:“我從來只聽得說武大娘子,不曾認得他,原來武大卻討着這個老婆!西門慶這十兩銀子,有些來歷。”

    何九叔看着武大屍首,揭起千秋幡,扯開白絹,用五輪八寶犯着兩點神水眼,定睛看時,何九叔大叫一聲,望後便倒,口裏噴出血來。但見指甲青,脣口紫,麪皮黃,眼無光,正是身如五豉銜山月,命似三更油盡燈。畢竟何九叔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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