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水滸傳 >第56章 施恩三入死囚牢 武松大鬧飛雲浦(1)
    話說當時武松踏住蔣門神在地下道:“若要我饒你性命,只依我三件事便罷!”蔣門神便道:“好漢但說,蔣忠都依。”武松道:“第一件,要你便離了快活林,將一應家火什物,隨即交還原主金眼彪施恩。誰教你強奪他的?”蔣門神慌忙應道:“依得,依得。”武松道:“第二件,我如今饒了你起來,你便去央請快活林爲頭爲腦的英雄豪傑,都來與施恩陪話。”蔣門神道:“小人也依得。”武松道:“第三件,你從今日交割還了,便要你離了這快活林,連夜回鄉去,不許你在孟州住!在這裏不回去時,我見一遍,打你一遍,我見十遍,打十遍。輕則打你半死,重則結果了你命。你依得麼?”蔣門神聽了,要掙扎性命,連聲應道:“依得,依得,蔣忠都依。”武松就地下提起蔣門神來,看時,打得臉青嘴腫,脖子歪在半邊,額角頭流出鮮血來。武松指着蔣門神說道:“休言你這廝鳥蠢漢!景陽岡上那隻大蟲,也只三拳兩腳,我兀自打死了!量你這個,值得甚的!快交割還他!但遲了些個,再是一頓,便一發結果了你這廝!”蔣門神此時方纔知是武松,只得喏喏連聲告饒。

    正說之間,只見施恩早到,帶領着三二十個悍勇軍健,都來相幫。卻見武松贏了蔣門神,不勝之喜,團團擁定武松。武松指着蔣門神道:“本主已自在這裏了。你一面便搬,一面快去請人來陪話。”蔣門神答道:“好漢,且請去店裏坐地。”

    武松帶一行人都到店裏看時,滿地都是酒漿,這兩個鳥男女,正在缸裏扶牆摸壁掙扎。那婦人方纔從缸裏爬得出來,頭臉都喫磕破了,下半截淋淋漓漓都拖着酒漿。那幾個火家酒保,走得不見影了。

    武松與衆人入到店裏坐下,喝道:“你等快收拾起身!”一面安排車子,收拾行李,先送那婦人去了;一面叫不着傷的酒保,去鎮上請十數個爲頭的豪傑,都來店裏,替蔣門神與施恩陪話。盡把好酒開了,有的是案酒,都擺列了桌面,請衆人坐地,武松叫施恩在蔣門神上首坐定。各人面前放只大碗,叫把酒只顧篩來。

    酒至數碗,武松開話道:“衆位高鄰都在這裏。小人武松自從陽穀縣殺了人,配在這裏,聞聽得人說道:‘快活林這座酒店,原是小施管營造的屋宇等項買賣,被這蔣門神倚勢豪強公然奪了,白白地佔了他的衣飯。’你衆人休猜道是我的主人,他和我並無干涉。我從來只要打天下這等不明道德的人。我若路見不平,真乃拔刀相助,我便死也不怕。今日我本待把蔣家這廝,一頓拳腳打死,就除了一害。且看你衆高鄰面上,權寄下這廝一條性命。只今晚便叫他投外府去。若不離了此間,再撞見我時,景陽岡上大蟲便是模樣。”衆人才知道他是景陽岡上打虎的武都頭,都起身替蔣門神陪話道:“好漢息怒。教他便搬了去,奉還本主。”那蔣門神喫他一嚇,那裏敢再做聲。施恩便點了家火什物,交割了店肆。蔣門神羞慚滿面,相謝了衆人,自喚了一輛車兒,就裝了行李,起身去了,不在話下。

    且說武松邀衆高鄰,直喫得盡醉方休。至晚,衆人散了,武松一覺,直睡到次日辰牌方醒。卻說施老管營聽得兒子施恩重霸得快活林酒店,自騎了馬,直來店裏,相謝武松,連日在店內飲酒作賀。快活林一境之人,都知武松了得,那一個不來拜見武松。自此重整店面,開張酒肆,老管營自回安平寨理事。施恩使人打聽蔣門神帶了老小,不知去向。這裏只顧自做買賣,且不去理他,就留武松在店裏居住。自此施恩的買賣,比往常加增三五分利息,各店裏並各賭坊兌坊,加利倍送閒錢來與施恩。施恩得武松爭了這口氣,把武松似爺孃一般敬重。施恩似此重霸得孟州道快活林,不在話下。正是:

    奪人道路人還奪,義氣多時利亦多。快活林中重快活,惡人自有惡人磨。

    荏苒光陰,早過了一月之上。炎威漸退,玉露生涼,金風去暑,已及深秋。有話即長,無話即短。當日施恩正和武松在店裏閒坐說話,論些拳棒槍法,只見店門前兩三個軍漢,牽着一匹馬,來店裏尋問主人道:“那個是打虎的武都頭?”施恩卻認得是孟州守禦兵馬都監張蒙方衙內親隨人。施恩便向前問道:“你等尋武都頭則甚?”那軍漢說道:“奉都監相公鈞旨:聞知武都頭是個好男子,特地差我們將馬來取他,相公有鈞帖在此。”施恩看了,尋思道:“這張都監是我父親的上司官,屬他調遣,今者武松又是配來的囚徒,亦屬他管下,只得教他去。”施恩便對武松道:“兄長,這幾位郎中,是張都監相公處差來取你。他既着人牽馬來,哥哥心下如何?”武松是個剛直的人,不知委曲,便道:“他既是取我

    ,只得走一遭,看他有甚話說。”隨即換了衣裳巾幘,帶了個小伴當,上了馬,一同衆人,投孟州城裏來。

    到得張都監宅前,下了馬,跟着那軍漢,直到廳前參見那張都監。那張蒙方在廳上,見了武松來,大喜道:“教進前來相見。”武松到廳下,拜了張都監,叉手立在側邊。張都監便對武松道:“我聞知你是個大丈夫,男子漢,英雄無敵,敢與人同死同生。我帳前現缺恁地一個人,不知你肯與我做親隨體己人麼?”武松跪下稱謝道:“小人是個牢城營內囚徒。若蒙恩相擡舉,小人當以執鞭隨鐙,伏侍恩相。”張都監大喜,便叫取果盒酒出來。張都監親自賜了酒,叫武松喫的大醉。就前廳廊下,收拾一間耳房,與武松安歇。次日,又差人去施恩處,取了行李來,只在張都監家宿歇。早晚都監相公,不住地喚武松進後堂與酒與食,放他穿房入戶,把做親人一般看待;又叫裁縫與武松徹裏徹外做秋衣。武松見了,也自歡喜,心內尋思道:“難得這個都監相公,一力要擡舉我。自從到這裏住了,寸步不離,又沒工夫去快活林與施恩說話。雖是他頻頻使人來相看我,多管是不能夠入宅裏來。”

    武松自從在張都監宅裏,相公見愛。但是人有些公事來央浼他的,武松對都監相公說了,無有不依。外人俱送些金銀、財帛、緞匹等件。武松買個柳藤箱子,把這送的東西,都鎖在裏面,不在話下。

    時光迅速,卻早又是八月中秋。怎見得中秋好景,但見:

    玉露泠泠,金風淅淅。井畔梧桐落葉,池中菡萏成房。新雁聲悲,寒蛩韻急。舞風楊柳半摧殘,帶雨芙蓉逞嬌豔。秋色平分催節序,月輪端正照山河。

    當時張都監向後堂深處鴛鴦樓下安排筵宴,慶賞中秋,叫喚武松到裏面飲酒。武松見夫人宅眷都在席上,吃了一杯,便待轉身出來。張都監喚住武松問道:“你那裏去?”武松答道:“恩相在上,夫人宅眷在此飲宴,小人理合迴避。”張都監大笑道:“差了,我敬你是個義士,特地請將你來一處飲酒,如自家一般,何故卻要回避?”便教坐了。武松道:“小人是個囚徒,如何敢與恩相坐地?”張都監道:“義士,你如何見外?此間又無外人,便坐不妨。”武松三回五次,謙讓告辭,張都監那裏肯放,定要武松一處坐地。武松只得唱個無禮喏,遠遠地斜着身坐下。張都監着丫鬟、養娘斟酒相勸,一杯兩盞。看看飲過五七杯酒,張都監叫擡上果桌飲酒,又進了一兩套食,次說些閒話,問了些槍法。張都監道:“大丈夫飲酒,何用小杯!”叫取大銀賞鍾斟酒與義士喫。連珠箭勸了武松幾鍾。看看月明,光彩照入東窗。武松喫的半醉,卻都忘了禮數,只顧痛飲。張都監叫喚一個心愛的養娘,叫做玉蘭,出來唱曲。那玉蘭生得如何,但見:

    臉如蓮萼,脣似櫻桃。兩彎眉畫遠山青,一對眼明秋水潤。纖腰嫋娜,綠羅裙掩映金蓮;素體馨香,絳紗袖輕籠玉筍。鳳釵斜插攏雲髻,象板高擎立玳筵。

    那張都監指着玉蘭道:“這裏別無外人,只有我心腹之人武都頭在此。你可唱個中秋對月時景的曲兒,教我們聽則個。”玉蘭執着象板,向前各道個萬福,頓開喉嚨,唱一隻東坡學士中秋水調歌,唱道是: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只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常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這玉蘭唱罷,放下象板,又各道了一個萬福,立在一邊。張都監又道:“玉蘭,你可把一巡酒。”這玉蘭應了,便拿了一副勸盤,丫鬟斟酒,先遞了相公,次勸了夫人,第三便勸武松飲酒。張都監叫斟滿着。武松那裏敢擡頭,起身遠遠地接過酒來,唱了相公、夫人兩個大喏,拿起酒來,一飲而盡,便還了盞子。張都監指着玉蘭對武松道:“此女頗有些聰明伶俐,善知音律,極能針指。如你不嫌低微,數日之間,擇了良時,將來與你做個妻室。”武松起身再拜道:“量小人何者之人,怎敢望恩相宅眷爲妻?枉自折武松的草料。”張都監笑道:“我既出了此言,必要與你。你休推故阻,我必不負約。”當時一連又飲了十數杯酒。約莫酒涌上來,恐怕失了禮節,便起身拜謝了相公、夫人,出到前廳廊下房門前。開了門,覺道酒食在腹,未能便睡,去房裏脫了衣裳,除了巾幘,拿條哨棒來廳心裏,月明下使幾回棒,打了幾個掄頭。仰面看天時,約莫有三更時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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