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你教我的。”
範建嘆了口氣,手指頭輕輕搓動着,感受着那張紙所帶來的觸覺。
紙上用炭筆畫着一個女子的頭像,雖只廖廖數筆,卻極傳神地勾勒出了那位女子的神態與容貌。
尤其是畫中女子的那雙眸子,就那樣悲憫地、溫柔地、調皮地……望着正望着她的範建。
“陛下讓大畫師偷畫你的畫像在皇宮裏。”範建望着畫中女子微笑說道:“但對於我來說,你的容貌一直都在我的腦海裏,很清晰。”
“每當想和你說說話的時候,我就會忍不住畫一張。”
“畫調皮的你,畫冷酷的你,畫傷心的你,畫開心的你。”
“這麼多個你,誰纔是真正的你?可惜了,再也沒有辦法問你了。”
範建嘆息着,將那張紙遞到燭臺上燒掉。他看着漸漸消失在火苗中的那張清麗容顏,怔怔說道:“如果當年陛下和我沒有回澹州老家度夏,也就不會遇到你,也就……沒有後面的那些事情了。”
“或許,我還是那個終日流連於青樓的畫者。”尚書大人牽動自己的脣角,泛起一絲自嘲的笑容:“你說過,這個世界上是需要藝術家這種職業的。可惜了,最後我卻成爲整個慶國銅臭氣味最濃的那個人。”
那張紙上的火苗漸漸燒至中心,只留下一些灰黑的殘碎紙片。
“你一直把我當作最值得信任的兄長。”範建最後這般說道:“我很感激你的信任,所以放心吧,就算我沒有什麼能力改變太多,但至少,我會堅持站在這座京都裏,看着閒兒漸漸地成長起來。”
書房外傳來輕柔的敲門聲。
“進來吧。”範建微笑着說道。
柳氏端着那杯酸漿子走了進來。輕輕擱在了書桌之上,臉上帶着揮之不去的憂慮,宮中的事情,早就從宜貴嬪那處傳到了家裏,她身爲範府如今地女主人,當然知道明天的朝上,自家老爺會面臨怎樣的困境。
範建看了她一眼,嘆息道:“安心吧。陛下不會太苛待我的。”
柳氏的眼中閃過微微怨意,輕聲說道:“陛下如果念舊日情份,怎麼也不會被那些宵小挑撥着,要清查戶部,這六部裏,有誰是從頭至尾都乾淨的?”
範建搖搖頭說道:“要相信陛下,事涉朝政大事,當然不可以輕忽。”
柳氏知道老爺不想繼續這個令人悲哀的話題。無奈地點點頭。
範建舉起碗,對着書桌上方殘留的那絲焚紙氣息,說道:“敬彼此。”
然後一飲而盡。
柳氏微怔,心想老爺這敬地是誰呢?
第二日,朝會再開。不出衆人所料,陛下嚴厲指責了兩年來戶部的拙劣表現,將國庫空虛的罪名推了大半到戶部頭上,因爲戶部尚書範建依舊稱病不朝。所以戶部無人能自辯一二,羣龍無首的戶部官員們可憐兮兮地承受着滿朝文武的攻擊。
朝廷發了明旨,開始清查戶部這些年來的虧空,由監察院具體執行,由吏部、刑部、大理寺從旁襄助,由門下中書省胡大學士總領清查事務,太子殿下於一旁拾遺補缺。
有查戶部的風聲,所以這件事情並沒有讓人們喫驚。但當這個陣勢擺出來後。大臣們還是感到一絲驚愕,這麼大的陣仗,看來陛下是真心想讓戶部喫些苦頭了。
當天下午,聯合清查的各司官員們就開始進駐戶部衙門,另有京都守備負責調兵,看管各庫司坊庫場,而官員們最開始清查的對象。則是戶部七司的帳目問題。
一時間。大槐樹那邊本來就熱鬧無比的戶部衙門,變得更加地喧鬧起來。今天來領錢的官員們少了不少,來查錢的官員們卻多了不少。
戶部官員們緊張無比地將這些帶着旨意前來清查的大員們迎進衙內,不知道折騰了許久,才騰出足夠數量地太師椅請諸位大員坐下,然後由左右侍郎代爲彙報最近兩年來的戶部運行情況,又早有人在監察院的監視下,開始去清理帳冊,以候清查。
坐在當中的胡大學士與太子殿下沒有怎麼爲難這些戶部官員,溫言勸勉幾句便等着具體的清查開始,倒是吏部與刑部的官員們難得找着機會爲難一下這戶部的老爺們,哪裏肯錯過,言辭恫嚇有之,大聲怒斥有之,直把戶部說成了天下藏污納垢之所,非是替朝廷掌管錢糧之地。
胡大學士忍不住皺起了眉頭,知道這兩部的長官都與范家相當地不對路,如果自己不盯緊一些,只怕清查之事,真要變成了對方打擊異己的手段。
面對着這樣大的排場,看着堂上坐着這麼多位大人物,包括左右侍郎在內,所有的戶部官員都有些喪敗的情緒,甚至感覺到了某種絕望,今日範尚書不在衙門之中,這些戶部官員都生出一種被滿朝百官孤立的感覺,知道自己將要面對的,乃是仕途乃至生命中最大的一道坎。
監察院地官員監視着整理帳冊地工作,不一時便盯着戶部老官們清出了多達七個大竹筐的帳冊,衆人十分辛苦地擡到了大堂之上。
太子殿下被這麼多地帳冊唬了一跳,喫驚說道:“如此多的帳冊,一筆一筆地對,得要對到什麼時候去?”
戶部左侍郎惱火說道:“稟殿下,戶部下有七司,對應天下七路財政,又有對應河工等事的四個清吏司,有三大庫,西山書坊等七間坊也於去年由內庫轉運司調歸戶部管理。還有京都左近庫場十七,還有寶泉局及錢法堂負責鑄錢,至於漕務的倉場衙門遠在杭州,還有……”
這位侍郎大人噼哩啪啦的說着,竟是說了一盞茶的功夫,都沒有停歇。
太子聽的腦子都糊塗了,趕緊揮手止住。
前來戶部清查的各部大臣都傻了眼,一向只知道戶部是負責管錢地。哪裏想到下面竟有如此繁複的機構設置,這要清查清楚,看來根本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
那位侍郎大人皮笑肉不笑說道:“太子殿下,此時部衙的帳目還在清理當中,這裏擱着的七大筐,乃是山東路銀錢司的帳目,因爲前些天尚書大人正命下官負責清理此路帳目,所以搬出來的快。至於總的帳目。至少需要個十幾天才能清出來。”
太子被這位侍郎一頂,氣地險些一口悶氣堵住,怒斥道:“本宮不管你這處有多少帳目,也不理會要多少天,但陛下既然下旨清查。你們的手腳最好快些,不然莫怪本宮奏你們暗中抵制清查的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