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慶餘年 >第七卷朝天子 第一百一十一章 準備着
    第一百一十一章準備着

    上次來太學是幾個月前的事情了。

    那一日春雨飄搖,範閒來太學是爲了見胡大學士,爲的是京都府尹孫敬修的事情。那時他挾東面不世之功回京,真真是光彩榮耀到了極點,抵抗門下中書的壓力,折辱賀大學士的意志,瀟灑囂張,攀上了第二次人生的巔峯。一朝雨歇,黑傘落下,他被太學的學生們認了出來,還引起了小小的一場騷動。

    而今日秋雨悽迷,他從慶廟逃命而來,面色微白,手臂微抖,雨水順着布傘漏了些許打溼他的衣衫,讓他看上去有些狼狽。如今的範閒已經被奪除了所有官職爵位,成爲一名地地道道的白身平民,而且整座京都都知道,皇帝陛下正在打熬着這位曾經風光無限的年輕人,範府形同軟禁,無人敢上門,無人敢聲援。

    區區數月時間,人生境遇卻已經整個翻轉了過來,一念及此,範閒不由笑了起來,低着頭,撐着傘,從那些不知議論着什麼的太學學生身邊走過,向着太學深處行去。

    雨中的太學顯得格外美麗清寂,古老的大樹在石道的兩側伸展着蒼老的枝丫,爲那些在雨中奔走的士子們提供了難得的些許安慰,一路行來,秋黃未上,春綠猶在,暮時學堂鐘聲在遠處響起,清人心境。

    範閒不再擔心那些後方追蹤而至的慶廟苦修士,且不說在這數百名太學學生的包圍中,對方能不能夠找到自己,只說太學這個神聖重要的地方,即便是那些甘於犧牲自己的苦修士們,大約也不敢冒着學士譁動的風險,就這樣像屠戶一般地殺進來。

    撐傘往太學裏走,一直走了很久。纔來到了較爲清靜一些的教習所在地,範閒很習慣地繞過長廊,進了一間小院,行過照壁,卻緩緩地停住了腳步。

    這裏是他在太學裏的屋舍,有幾位教習和才氣出衆地學生被調到了他的手下,在這個院落裏進行了好幾年的書籍編修工作,莊墨韓先生送給範閒的那一馬車書籍。便是在這個地方被進行了重新的整理,再送到西山紙坊進行定版,最後由範府的澹泊書局平價賣出。

    這些年書籍的整理工作一直在繼續,所以澹泊書局也一直在賠錢,不過範閒並不在意這些,就像京都叛亂時在孫顰兒閨房裏看見書架時的感觸一般,範閒認爲這種事情是有意義地,既然是有意義的事情。當然就要繼續做下去。

    他靜靜地站在照壁旁,看着屋舍內的動靜,有些安慰地發現,雖然皇帝陛下將自己打成了一介草民,可是這些跟了自己好幾年的太學教習和學生並沒有受到牽連。而且這裏的書籍整理編修工作也在繼續,沒有受到什麼影響。

    範閒的心裏生起一絲暖意,望着屋裏笑了笑,在那些太學教習發現自己之前轉身離開了這間熟悉的院落。斜斜穿過太學東北角的那座密林小丘,沿着一方淺湖來到了另一座熟悉地院落。

    這個院子,這些房間,是當年舒蕪大學士授課時的居所,後來胡大學士被聖旨召回京都,便也擠了進來。當舒蕪歸老後,這間院子自然就歸了胡大學士一人所用,上次範閒求胡大學士幫手。便是在這個院子裏發生的事情。

    範閒推門而入,對那幾名面露震驚之色的官員教習行了一禮,便自行走到了書房中,拋下了身後一羣面面相覷的人。

    聽到有人推門而入,一直埋首於書案地胡大學士擡起頭來,將鼻樑上架着的水晶眼鏡動作極快地取下,臉上迅即換成了一張肅然的表情,這位慶國的文官首領心情有些不豫。以他地身份。什麼人敢連通傳都沒有,便直接闖了進來?

    然而他看見了一張他怎麼也沒有想到的臉。微怔了一會兒之後,大學士的臉上泛起一絲苦澀之意,說道:“還真是令人喫驚。”

    範閒其實也沒有想到胡大學士一定在房中,在東夷城那邊忙碌久了,他有些忘記朝會和門下中書的值次,也不確定這位學士究竟會不會在太學。只不過他今天確實有些話想與人聊一聊,既然到了太學,自然就要來找這位。

    如今的朝堂之上,能夠和範閒私下接觸,卻不擔心被皇帝陛下憤怒罷官的人,大概也只有這位胡大學士。

    “今天出了些事情,心情有些不愉快,所以來找您說說閒話兒。”

    範閒一面說,一面往書案的方向走了過去,手上拿着的傘一路滴着水。胡大學士皺着眉頭指了指,他才悟了過來,笑了笑,將傘擱到了門後,毫不客氣地端起桌上那杯暖乎乎地茶喝了兩口,暖了暖慶廟裏被雨冰透了的身子。

    “怎麼這般落魄可憐了。”看着溼漉漉的範閒搶熱茶喝,胡大學士忍不住笑了起來,只是這笑容一現即斂,因爲他發現今時今日這句笑話很容易延展出別的意思出來。

    果不其然,範閒很自然地順着這個話頭說道:“如今只是一介草民,能喝口大學士桌上的熱茶,當然要珍惜機會。”

    此言一出,安靜的屋舍內頓時冷場,兩個人都不再說話,而是陷入各自不同的思緒之中。尤其是胡大學士,他以爲範閒是專程來尋自己,所以不得不慎重起來,每一句話,每一個舉動,都要深思熟慮,方能表達。

    過了很久,胡大學士望着他開口說道:“今日怎麼想着出來走走?”

    範閒的脣角泛起一怪異地笑容,聲音略有些寒冷:“宮裏可有旨意圈禁我?”

    胡大學士笑了起來,範閒接着溫和說道:“既然沒有,我爲何不能出來走走?尤其是陛下奪了我所有差使,但很妙地是,卻留給我一個無品無級的太學教習職司,我今天來太學,也算地是體貼聖意。以示草民全無怨懟之心。”

    這話裏已然有了怨意,若是一般的官員當着胡大學士的面說出這樣的話,胡大學士一定會厲刻無比地嚴加訓斥,然而面對着範閒,他也只有保持沉默。當然,今日這番談話地氣氛也與春雨裏的那次談話完全不同了,畢竟那時候的範閒,雖然話語無忌。可那是陛下允許的無忌,胡大學士還可以湊湊趣,可如今的陛下已經收回了這種允許,胡大學士此時的應對也顯得格外困難。

    他頓了頓後,望着範閒認真說道:“你的想法,我不是很清楚,但我昨日入宮曾與陛下有過一番交談,論及範府之事。陛下對你曾經有一句批語。”

    範閒緩緩擡起頭來,沒有發問,眼眸裏的平靜與他內心地疑惑並不一致。

    “安之這孩子什麼都好,就是性情太過直接倔狠了些……”胡大學士看了他一眼,從他的手中接過茶杯。微佝着身子去旁邊的小明爐上續了茶水。

    胡大學士背對着範閒,聲音很平直,也很淡然,輕聲說道:“直接倔狠。看來陛下是瞭解你,也是體貼你的。再大的錯處,也儘可以用這四個字洗脫去,這是性情的問題,並不是稟性的問題……你要體諒陛下的苦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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