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人尤其是老一代軍人就是這樣耿直,眼裏不揉沙,感情更不摻假,在他們看來戰友的孩子就是自己的孩子,代戰友管教一下孩子那是天經地義的事情,何況這個熊孩子還錯得這麼離譜
蕭劍揚神情驚怖,渾身發冷,蜷縮在車上一言不發。如果可以的話,他寧可這是一場噩夢,一場醒了就過去了的噩夢而這確實是一場噩夢,醒不過來的噩夢,陳靜離他而去,父親居然在他毫不知情的情況下去世了,連他最後一面都沒見到,最親的,最愛的人都離他而去了,爲什麼他還活着他活着到底是爲什麼
寧夏看着蕭劍揚,神情越發的憂慮,對陳虎說:“他的狀態很不對勁啊”
陳虎瞪了蕭劍揚一眼,怒哼一聲,沒有說話。
他的怒火鬱積了兩年,沒那麼容易消的。
汽車開了一個多小時,來到了公墓。這裏松柏常青,環境幽靜,一排排墓碑整齊排列,時常有死者家屬過來掃墓,祭奠亡者。這是死者的長眠之所,生者的傷心地,每一個角落都充滿了悲傷的回憶。陳虎把蕭劍揚拽下車,越過一排排墓碑,在一座墓碑前停下,將他向前一推,厲聲喝:“看看吧,這就是你父親的墓跪下向他認錯,看他會不會原諒你”
蕭劍揚的恐懼到了無法形容的地步,他本能的想逃,但又邁不開腳步,失去焦距的目光遲疑地落在墓碑上,兩排一大一小的字映入眼簾,每一個字都像一股狂瀾,撞擊着他的靈魂:
亡夫蕭凱華之墓
妻趙晨菲立
下面是逝世日期,告訴他,他父親的生命終點是1992年2月17日。
2月17日,似乎註定是一個不祥的日子。1979年2月17日,中越戰爭爆發,蕭凱華和他的連隊奔赴前線,在那邊炎熱多雨的紅土地上與越軍展開慘烈廝殺,重傷致殘,最後失去了他至愛的妻子;而這個2月17日,他的生命則走到了盡頭。
彷彿失去了所有支撐,蕭劍揚撲嗵一聲,重重跪在水泥地上,跪在父親的墓碑前,頭埋到地面,渾身發抖,想哭哭不出來,想喊喊不出來,喉嚨裏發出一聲聲幹吼,那吼聲壓抑、低沉,像是心都被撕裂開來了而他的心確實被撕裂了不,應該說是被撕碎了。
成爲全世界最頂尖的軍人又如何
虎口拔牙誅殺了叛徒又如何
替戰友們報了仇又如何
這個沉默寡言的中年男子再也不會睜開眼睛看着他,再也不會開口跟他說話了
心口好痛,像是有無數把小刀正在剜着他的心,一小塊一小塊的剜,把他的心剜得零零碎碎,這種痛楚遍及全身,他失去了內心強大的支撐,也失去了僅存的勇敢與力量,只剩下這痛苦與孤獨,讓他內心撕裂,凹陷下去,將一切吸入,狠狠噬咬,撕成碎片,化爲虛無。
那一聲聲幹吼讓陳虎悚然動容,寧夏眼裏更是泛起了淚光,蹲下去按住蕭劍揚的肩,輕聲問:“孩子,到底發生了什麼你明明那麼愛你的父親,爲什麼不回來看他在他彌留之際,小靜親自到軍營去找你,想帶你回來見他最後一面,結果軍隊說沒有你這個人”
蕭劍揚慢慢擡起頭來,看着寧夏,那空洞的眼神讓寧夏不寒而慄。他聲音低沉:“寧姨,我想跟我爸說說話,就讓我們爺倆靜靜的待一會兒,好嗎拜託了。”
陳虎回到車上,拎來幾瓶本來要送給客戶的茅臺酒,一條好煙,放到蕭劍揚面前,語氣仍然生硬,但沒有了方纔的憤怒:“好好陪陪你父親”然後對
寧夏很不放心:“你沒看到他的精神狀態已經有點兒不正常了麼我們”
陳虎打斷:“就讓他陪老班長好好說說話吧,我們在這裏只能是添亂”
寧夏嘆了一口氣,由丈夫拉着走向轎車。轎車開動了,她仍然從車窗探出頭來,看着蕭劍揚,眼神中充滿了擔憂。
這個孩子,從小到大就沒有讓人省過心啊
蕭劍揚沒有去碰香菸,他徑直拿起一瓶茅臺酒打開蓋,低聲說:“爸,我回來了雖然回來晚了,但我還是回來了。我們爺倆很久沒有坐到一起好好喝幾杯了吧今天我總算是有空了,我們好好喝幾盅。”把這瓶散發着濃郁酒香的烈酒端端正正的擺在墓碑前,然後又打開一瓶,跟擺在墓碑前的那瓶一碰,說:“先乾爲敬”昂頭牛飲,辛辣霸烈的酒液灌入胃裏,胃袋隱隱作痛,但他感覺不到,現在他幾乎沒有感覺了。
一瓶茅臺幾口喝完,他隨手將酒瓶一扔,又打開一瓶,指着墓碑笑:“爸,你怎麼不喝你喝啊,你的老戰友送的,不要錢的”
一個看守墓園的老頭子繃着臉走了過來,指着地上摔碎了的空酒瓶喝:“小夥子,撿起來不能亂扔東西”
蕭劍揚猛地回頭,瞪着這個打擾了他的老頭,喉嚨裏發出一聲低吼:“滾”
那個理直氣壯的老頭子感覺自己像是被一頭受了重傷,已經徹底發了狂的野獸盯住了一樣,腦海一片空白,兩腿直髮軟,向後倒退幾步,險些一跤摔倒,跌跌撞撞的跑開。別說蕭劍揚隨地亂扔垃圾,就算蕭劍揚在這裏扔手雷他也不敢再過去管了,那雙因爲極度痛苦而變得血紅的眼睛警告他,如果他敢再靠近一步,那個瘦小的青年必定會跳起來將他撕成碎片的
沒人過來打擾,蕭劍揚耳根清淨了,他繼續喝酒,邊喝邊低聲說:“對不起,爸,我一直在騙你我不是什麼偵察兵,連偵察連的門都沒有進過。相信你也看出來了吧但你一直沒有問,我也不敢對你說我們父子的性格還真是彆扭,你不問我就不說,你不說我就不問,以至於你只知道我去當兵了,卻不知道我到底是在什麼部隊當兵的。”
“現在我可以告訴你了,我雖然不是偵察兵,但我比偵察兵更加優秀,他們只能在國內轉悠,而我們卻可以在境外轉悠,我們的戰場,是全世界。我們接受過最嚴格最殘酷的訓練,裝備着最精良的武器,擁有最強悍的戰鬥力,最堅強的意志,最瘋狂的鬥志,我們令全世界發抖我們擁有三棲作戰能力,海陸空,只要是人力能夠到達的地方,都是我們殺敵的戰場。我們就是一羣隱藏在黑暗中的幽靈,我們的名字無人知曉,我們的功績同樣無人知曉,當有人試圖將戰火燃向我們的家園的時候,我們會毫不猶豫地撲過去,狠狠地將他們撕成碎片”
“你不是一直都希望我能夠成功一名優秀的軍人嗎現在我做到了,雖然我選擇的這條道路註定了我不可能功成名就,但是相信你一定會爲我感到驕傲吧因爲你也是一名優秀的軍人。”
他就這樣跪在蕭凱華的墓前,用平靜的語氣訴說着,能說的,不能說的,一古腦全說了出來。這些東西在他心裏憋得太久了,現在終於憋不住了,連父親的最後一面都沒見到,還有什麼不能告訴他的酒一瓶接一瓶的灌,卻是越喝越清醒,當內心的痛苦達到極限之後,連醉過去都變成了奢侈的事情。
又一瓶酒喝光了,蕭劍揚將瓶子一扔,伸手再去拿,卻摸了個空,沒了,全喝完了。他嘿嘿傻笑:“沒了喝完了這酒貴啊,一瓶就頂了我們父子倆一年的生活費了。”他凝視着墓碑上的照片,黑白照片上,那個中年漢子也凝視着他,眉頭微微皺着,九泉之下傳來他的嘆息。蕭劍揚怔怔的看着他,低聲說:“小時候家裏窮,真的很窮,只能勉強度日,每次看到你拖着疲憊的身軀辛苦勞作的時候,我就在心裏發誓,我一定要出人頭地,讓你過上好日子,讓所有看不起我們的人,包括那個女人後悔,後悔自己看走了眼我一直在爲此努力着,一直都在努力着”
“可是現在”
“可是,直到現在我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麼”
“我不想出人頭地,功成名就了,我只想你,還有媽媽,你們能回來啊我希望你們都能回來啊”
悲慟至極的哭聲終於從他喉嚨裏發了出來,眼淚噴涌而出。
誰說男兒有淚不輕彈
那只是因爲他還沒有痛到極處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