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仗劍扶犁記 >第7章 春柳拂堤,初遇無期
    邢州,鉅鹿郡,沙河城。

    城外有條河流,喚做“湡水”,亦稱“蓼水”,是大沙河的一條支流。

    幾個小童如衆星捧月一般,圍着一個年齡略大的高個子男孩兒,用粗製的網篩在堤壩上撈蝦。五丈之外還有一個瘦弱的小孩,孤零零的在堆泥人,時不時擡起頭望望撈蝦的衆人,眼裏滿是羨慕。再遠處有個帶斗笠的人牽着一匹黑馬,不緊不慢地在田壟間走着。

    “有了有了!”

    “快拉網!”

    衆孩童頓時興奮地叫嚷。

    大青石築成的堤壩常年遭河水浸蝕,此時又剛被雨水沖刷,路面溼滑不堪,那大個子孩童過於興奮,腳底打了滑,“嗵”的一聲跌進了河裏。衆孩童哪裏見過這等情形,哭喊着四散跑了。

    這時,遠處那瘦弱娃子不知哪裏尋來一段長樹枝,快步跑來,想以此拉起落水的人。可那人驚慌失措,胡亂撲騰,反而離岸邊越來越遠,眼看就要超出樹枝的長度,還是沒有半點要抓的意思。

    瘦弱小娃大聲呵責那落水的,讓他冷靜些,抓住樹枝。

    說時遲那時快,遠處戴斗笠的人身形一晃已是三丈有餘,再一點腳尖竟飛了起來,宛若燕子一般劃過水面,若有明眼人在此處,定能看出這是一劍宗的“移形換影術”和“飛燕功”戴斗笠那人力道將盡,快要下落之時,又使出一招“飛燕掠波”——單腳輕點水面,借力使力再次騰空,用腋下夾起落水之人,朝着堤壩滑翔而去。

    瘦弱孩子見兩人上了岸,立即趕來詢問:“胖虎怎麼樣?要不要緊?”

    被叫做胖虎的男孩兒仍是滿臉驚惶,一言不發,只是跪在地上不停地向救命恩人磕頭。瘦弱娃子拱手彎腰,作揖道:“感謝老神仙救命大恩。”

    那人摘下斗笠,約莫三十多歲年紀,國字臉,粗平眉,威目生輝,鼻若懸膽,一副剛毅之相。正是去往魯郡送信,返程至此的秦克己。

    秦克己見二人如此,一個戰戰兢兢似驚弓之鳥,一個瘦弱靦腆卻一副少年老成模樣,爽朗地笑了幾聲,伸手拍了拍胖虎肩膀,道:“身體若無大礙就快些回家換件衣服,免得着涼,以後留心一些便是。”

    胖虎應聲,轉身對那瘦弱娃子道:“無期,謝謝你。平日裏我那般欺負你,如今你還肯救我,讓我好生羞愧。”

    秦克己聽明白了,竟然還是一場以德報怨之舉,有趣有趣。他路上無聊,有心拿這兩個娃娃打趣,問道:“兩個小娃家住何處,叫什麼名字?”

    胖虎有意表現自己,搶話道:“我叫胖虎,他叫燕無期,都在城內居住。我阿爹是邢州府的衙役,無期父母都去世了,他跟着姨父生活。”說到無父無母之時,燕無期狠狠地瞪了胖虎一眼。

    “胖虎,我且問你,適才燕無期救你之事,你回家可會告訴你父母?”秦克己問到

    “回恩人,我一定告訴阿爹,讓阿爹去家裏謝他。今日課堂上我們學《春秋?察微篇》孔夫子有言‘夫聖人舉事,可以移風易俗,而教道可施與百姓,非獨適己之行也’做了好事應該讓人知道,得到表揚,這樣就會有更多的人做好事。”

    秦克己面色凝重,略有不悅,又問燕無期:“你如何看待這事?”

    無期答曰:“區區小事而已,自然不用斤斤計較。姨父教我,做人無愧於天地良心即可,此等仗義之事乃是我輩本分。”

    “好!好!好!”秦克己連道三個好字。“好一個我輩本分,有趣有趣。”

    秦克己這一笑反讓胖虎不知所措,他小聲嘀咕:“孔夫子明明是這樣說的,先生也是如此教的,難道有錯?”

    秦克己復問燕無期:“你家中可還有別人,姨父從事何業?”

    “我本是鄴郡人,父母早亡,家中又無叔伯堂親,母親臨終前將我託付於同縣的姨父,三年前隨姨父搬家到此處。姨父是個郎中,在城裏開了間鋪子,叫濟民堂。”

    “鄴郡人….鄴郡人…郎中……三年前搬家。”秦克己喃喃絮叨,神情怪異。

    “濟民堂!你姨父可是姓李?官名叫做永攀?”秦克己激動的整個臉頰都在抽搐。

    燕無期一五一十回答:“姨父是姓李,官名叫什麼我卻不知。”

    “是了!是了!小娃,快快帶我去見你姨父,他乃是我的故人!”秦克己樣子十分急切。

    二人先來至濟民堂,堂裏小廝說主人半個時辰之前回家了,二人又快馬來到燕無期家中。

    “姨父,有個伯伯來找您。”無期喊道。

    主房側門出來個矮壯漢子,秦克己看清這人面目之後,“咚”的一聲便跪在地上,這冷不丁的一跪,嚇了燕無期一跳,矮壯漢子也不知何故,待秦克己擡起頭時,這才認出他來。

    “秦大俠?您怎麼到邢州來了,怎麼還與我外甥碰上了?”李郎中一邊說話一邊快步走去,扶起跪在地上的秦克己。“走走走,秦大俠快入內說話。”他又隨即便吩咐丫鬟看茶。

    “恩公叫我大俠真是折煞我了,四年前若不是承蒙恩公搭救,我與拙荊早是地下冤魂了,哪裏還有什麼大俠。”

    李郎中道:“秦大俠長我幾歲,那你我便以兄弟相稱,也自在些,秦大哥切莫再喊什麼恩公了。”

    秦克己點頭稱是,感慨道:“自滎陽匆匆一別已有四年,我傷勢痊癒之後便到鄴郡找你,想要拜謝救命之恩,尋了幾次都沒有結果,後來聽郡內其他郎中說你搬遷了。我也真是糊塗,鄴城離鉅鹿也不算太遠,竟然不知道在周邊再打聽打聽。”

    兩人皆是哈哈大笑。李永攀吩咐燕無期先去內室給姨母請安,又道:“內子身體抱恙,不便出來拜見秦大哥。大哥是如何碰上無期的,又怎知他是我外甥呢?”

    說到燕無期,秦克己心中頓時有了主意,卻沒聲張。只是將今日河邊發生之事都說給李永攀聽。兩人你來我往,聊得好不熱鬧,直至月色初上。

    “不瞞兄弟,你家這娃娃聰慧熱忱,我甚是喜歡,我有心讓他拜入一劍宗,親自養育栽培他,也算略報當年救命之恩,不知你意下如何。”

    聽到此話,李永攀大喜,他常年外出採買藥材,自知一劍宗是何等地位,如今肯傳業給自己外甥,自是大喜的事。再細細一想又有一絲顧慮,說到:“大哥肯教導無期,是孩子的福氣,可是……我夫婦雖視他如己出,但畢竟是我連襟之子,又是臨終託孤於我,他小小年紀就遠赴華山學藝,我心有不忍。再者,恐怕街坊誤解,說我惡待我這外甥。”

    秦克己也覺得在理,正爲難之際,李郎中道:“咱們先喫晚飯,大哥今日在我這裏留宿一夜,待我與內子商量之後明日答覆大哥。”

    夜間,李郎中把此事告知妻子,卻不想妻子竟有如此胸襟見地,李夫人道:“姐姐臨終託付,你我自當盡心盡力撫養無期成人,可郎君只爲自己名聲考慮,卻不想想,那高高在上的一劍宗豈是你我尋常百姓可觸碰的?秦大哥肯收留無期,是他的造化。無期自幼就比一般孩子要聰慧,難道讓他成年後就跟着你我,庸碌在這三尺見方的藥鋪嗎?豈不白白浪費了孩子的天資?天下有哪個父母不願自己家孩子既成人又成材的,我相信這亦是姐姐的夙願。”聽妻子如此一說,李永攀心裏有了打算。

    他二人的談話卻被門外的燕無期聽個正着,無期眼淚瞬間流了下來。他自幼孤苦,父親因病早逝,母親操勞過度,兩年後也撒手人寰,姨父姨母雖待他親切,可這裏畢竟不是自己家。現在姨母也要將他送走,小孩子哪裏知道大人的一片苦心。有時候過於聰明反而不好,諸事猜忌,他知道姨母有孕在身,難免會認爲姨父有了自己的孩子,就不再要他了。

    就這樣一夜未眠……

    第二天一早,李郎中便將心意告訴了秦克己。

    秦克己大喜,李郎中欲留他多住些時日。

    秦克己明白他的心思,安慰道:“賢弟心思秦某怎會不知!只是一來我奉命辦事,急於回華山向掌門師兄覆命;二來,孩子既已知道要出遠門,過於耽擱難免增添離別情緒,反而不好。賢弟大可放心,你對我夫婦二人有救命之恩,我以手中罡正劍立誓,日後一定還你一個文武全才!我膝下無子,兩年前收養了一個故人的女兒,年紀與無期相仿,兩人在一起也有個伴,我定把無期當嫡子看待,若無期想家了,我隨時安排他回家與你們相見。”

    見秦克己如此懇切,李永攀也不好再多說什麼,本想細細爲二人準備盤纏、安排僕人,都被秦克己一一制止。

    李永攀送二人出了西城門,臨路邊折了一束柳枝,抓了一捧黃土,交於無期。看着兩人一馬消失在夕陽古道之中,久久不願離開,遠行的沒哭,送別的反而泣不成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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