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張淑芬見李玉潔披着傍晚的霞光走進院子,不禁心裏一陣緊張,她本能地繃緊了身上的肌肉,警覺地注視她。她的過於緊張的神態,被李玉潔誤解爲她內心裏有深深的敵意,就停在半道上,張皇着向裏望。這麼對視了十幾秒鐘,張淑芬忍不住問話了:
“上我們家來幹啥?”
李玉潔說:“我家小雞走了一隻,看是不是裹在你家雞裏了。”
張淑芬說:“我家雞都往後院撒,從不讓它們上前邊大街上,再說也沒看見什麼雞進來。”
李玉傑轉身想走,看神色悻悻的,右手還抹了一下眼角。張淑芬見她轉身自己也想回屋,可就在這一瞬間,她突然將邁出的腳收回,鬼使神差地大聲說:
“上我家找啥雞呀?我家雞我看得老老實實的,一隻也跑不出。你也把你家雞看住了,別破馬張飛地出來瞎叨扯。哎呀,這雞呀,看着溜光水滑的,可不定啥時候就得出去找老公雞踩蛋,不踩不行啊,那旮瘩刺撓憋得煩心——”
張淑芬唱歌一樣的話刺痛了李玉潔,她慢慢轉身盯着她看了好一會兒,說:“你說那麼多幹啥?不讓我找就不讓找唄,啥叨扯不叨扯的!”
趙庭祿隔着窗子聽得真切,他忙出去制止的張淑芬道:“你瞎亂亂啥呀,不嫌磕磣?”
趙庭祿制止反倒起了相反的作用,張淑芬愈加大聲地嚷起來,近乎是歇斯底里。她的話如同年前四生子他媽說的一樣,語調相似,語意相同。李玉潔橫眉立目,告訴張淑芬道:
“我現在還怕什麼?什麼也不怕!張淑芬,你看好你家老爺們兒,你要看不住,不定哪天就讓他趴到我們家炕上。”
兩個人越吵越兇,越罵越起勁兒,只把個不大的院落弄得像一鍋粥一樣。看熱鬧的抻長脖子“側楞”着耳朵仔細地捕捉每一句話,生怕漏掉一個字。
趙庭祿抖着兩手不知所措,他不敢拉着張淑芬回到屋裏,又不方便勸退李玉潔。虧得西院的白二寶媳婦把張淑芬從後腳門扯走,才讓這院子漸漸平靜下來。
當晚,趙庭祿陰着臉一直沒有說話,張淑芬輾轉反側的好久也沒有睡去,傍晚時的情形在他們各自的腦子裏不斷的回映。
第二天早晨起來後,趙庭祿在自家的後屋檐下蹲着發了一大陣呆後,又回到屋裏咣噹一下躺在牀上,兩眼望棚頂不發一言。
這一天裏,趙庭祿沒有去隊上。以後的三天,趙庭祿也沒有去隊上。
趙庭祿不敢見人,不敢迎向別人訝異的揣測的目光,他彷彿聽見別人在背後議論紛紛,說長道短。這樣挨着到第五天早上,他才壯着膽子厚着臉皮走出了大門。
趙庭祿原來很擔心人們看怪物一樣的看自己,但所見打消了他的顧慮。生活在繼續時,有很多的新事發生,舊有的逐漸會成爲夜裏的殘夢,被人們有意無意地淡忘。
這天晚上,張淑芬極盡女性的溫柔,讓趙庭祿墮入到忘我的境地,幾日來的苦悶也傾刻間融蝕掉。事後張淑芬問:
“還生氣?”
趙庭祿道:“老生氣,那不得氣死?我又不是氣管子。”
張淑芬又問:“你和李玉潔真沒那事?”
趙庭祿心裏發虛,但嘴上硬氣地說:“沒有就是沒有,你非要說有我也沒招。人家碰到這事都手捂手摁的,你可好,嘴翻花似的說恐怕人家不知道。”
張淑芬打了個沉兒,說:“你以前有沒有我不管,以後就不許有,這叫防患於未然。”
張淑芬答道:“守志說的,我好像明白啥意思。”
六月初的夜晚雖不是酷熱難耐,卻也蓋不住被子。張淑芬的身子在微弱的星光下閃着微白的光澤,細潤柔滑,還有一點被籠罩的神祕。
趙庭祿在這些日子裏沒有去趙庭財那兒,不知道大哥有沒有犯魔症病。趙梅紅沒來找他,他也懶得去過問,自己家還有一堆“爛眼子”事要處理。
六月七號下午的二點多,正是全天最熱的時候,炙烈的陽光毫不留情地將一切包裹起來,到處都蒸騰着焦灼與乾燥。已有八九天沒下雨了。五月旱不算旱,六月連天喫飽飯,若六月雨水調和,十有八九是豐收年。
滿眼綠油油的大地上,一條一條的玉米高粱黃豆錯落間隔,雖然缺苗斷空,但遠觀卻十分的好看。南面二里外的村莊如在微波里一樣起伏跳躍,又似是向遠處漂移。
趙庭祿開着手扶拖拉機,由北三節地的東西壟子拐過來,走上了南北向的正道。他抹了一下額頭,微笑着回味剛纔的場景,不僅脫口說道:
“這小犢子還挺屁性。”
他的微笑的表情持續了一會兒後,忽地又轉變成探究的神情。前面一百米左右的地方,有一個特別熟悉的身影在向前移動——
李玉潔,她這大熱天干什麼?
白地藍花的圓領短袖背心兒,一條粘了土的大藍色褲子,一雙破了一個小洞的懶漢鞋將嬌俏的李玉潔打扮成了剛從地裏歸來的形象。她挎着筐,身體側歪着,看得出筐裏的東西很沉。在離她二十幾米遠的地方,李玉潔回頭,但馬上她又將頭扭轉過去。
趙庭祿將手扶拖拉機開到李玉潔前面十米遠的地方停住,然後跳下車等待着她過來。可是李玉潔卻站立不動,而且將臉別過去微低着頭。趙庭祿左顧右看見四下無人,就遲疑着向前到她的身邊,看見她筐裏滿滿地塞着苣蕒菜和婆婆丁,就說:
“挖這麼多呀!裝車上吧,這一大筐都上尖兒了,‘死嘟來沉’的胳膊都得勒折。”
趙庭祿儘量用輕軟的語氣說話,原本也是希望李玉潔也輕鬆自如不再沉悶抑鬱,但李玉潔卻並未轉臉。在她擡手的時候,趙庭祿看過去,見她抹了一下眼角。
趙庭祿不知該說什麼,安慰?勸解?好像都不行。他垂着手,默然的站着,任由着自己的呼吸聲微緲地向外遞送。
趙庭祿和李玉潔就這樣沉默地站着,能聽到彼此的鼻息卻並無對視。過了好一會兒,李玉潔說:
“把筐拉的到生產隊前邊道口那兒卸下來,擱牆邊。”
趙庭祿如夢初醒一般點頭道:“那你也坐車,我一出溜就、就到了。”
李玉潔擡起眼睛看着趙庭祿說:“不用的,讓別人看見又要說閒話了。”
她的臉又現出一片紅霞,嘴角微微地牽起。
趙庭祿從李玉潔手中接過筐後向車那兒走去,走得很慢,他希望李玉潔能跟在後面。可到車廂旁他也沒聽見後面有腳步聲,於是在把筐放到車廂後,他扭轉頭,見李玉潔還在原地站着看自己。趙庭祿晃了一下腦袋,又咕嚕了一口唾沫,無聲地苦笑了。
手扶拖拉機開到拐向生產隊的路口後,趙庭祿將車停穩再跳下,順手將李玉潔的筐放在豬圈的牆角下。向北望去,李玉潔的身影在慢慢地向這邊移動。在廣大的田野的背景下,李玉潔那微渺弱小的身影,就如一粒細沙一樣。
豬圈裏的豬在雜亂地叫,沒有韻律沒有節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