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右邊,依次坐着公孫賈、公子虔、甘龍、杜摯等“反對派”。個個摩拳擦掌、左顧右盼、信心十足,殺氣騰騰地擺出一副圍攻的架勢。
左邊卻只有商鞅自己,未免顯得人單勢孤。
秦孝公有些擔憂的看了他一眼,他卻是神色自若。
略帶微笑,竟不因形勢的嚴峻而有不安。
公子虔是秦孝公的堂兄,官拜太傅,宗室貴族,位高望重。
按新法,兒孫們將有淪爲庶人的危險,僅這一點他就不能接受,聽着兒子嬴飛的哭訴更是火冒三丈:
胡鬧
讓天皇貴胄的後代去跟小兵們搶頭爭功
太掉價了
有個一差二錯,碧血染黃沙,不能讓人忍受。
於是便與公孫賈等日夜討論,研究如何擊潰“新法”,堅決捍衛老祖宗給留下的風水寶地
並決定在發起攻擊時,由他首先開炮。
當然他們不能把發難的理由設定在維護個人利益,而要找一個大題目。
公子虔先乾咳了一聲,然後才倚老賣老的教訓商鞅:
“你聽說過嗎
自古聖人不更改人民的風俗生活習慣,智者依照歷代相傳的法令治理國家。
禮、法都是古代聖賢制訂的。
你有何德何能就敢輕易拋棄,另搞一套什麼新法
年輕人,不要肆意妄爲,還是謹慎點兒好”
說完,用力吐口痰。
這哪裏是“大辯論”
簡直就是“大批判”。
商鞅自有辦法迎戰,你既然擡出“古”來進攻,我就從“古”上還擊:
“太傅所聞,確是淵博,但不知所見的古代典籍史書有多少
歷代禮、法確都是當時聖賢制定的,卻非沿用至今、一成不變。
上古伏羲、神農,對人民只教育、不誅殺;
黃帝、堯、舜則教而後誅之;
夏啓變禪讓爲父子相傳,湯、武革桀、紂之命。
他們都是今人稱頌的聖賢吧
既然前代聖賢制定的法令政策已經盡善盡美,爲什麼後代聖賢卻要有所變,用新的來代替呢
就同一國來說,周文王尚爲殷之臣,周武已代商而王天下。
雖是父子,然出於不同的時代,能沿用同一禮樂嗎
現在齊恆、晉文及我穆公,無不依時制禮,國事定法而稱霸於諸侯。
事實證明:
從來就沒有沿用至今的古禮、法可供後人遵循。
相反,隨着世易、時移,禮、法都必須因時而變。
所以三代不同禮而王,五霸不同法而霸。
這些書籍上都明確記載,請太傅回去多讀點兒書,看看我這個年輕人說的對不對。
至於人民的風俗生活習慣,更是在不斷的改變。
否則,您爲什麼不像上古人那樣裸身體茹毛飲血,而是衣錦玉食呢”
正在閉目養神的公孫賈大概受到商鞅的啓發,而在想像公子虔光着屁股的樣子,不禁撲哧笑了。
公子虔以爲他是在笑自己吃了敗仗,更爲尷尬,瞪了商鞅一眼,卻沒再反駁。
“擺事實好嘛,我秦國自穆、康以來,一直是因民而教,不勞而功;
據法而治,吏習民安。
事實證明,秦國已如此經過了幾百年,不也挺好嗎
你又何必標新立異搞變法
實乃不明智也”
對他就不必太客氣:
“甘大夫只說對了一半。
因循固有的工作方式,官吏確實可以不勞,卻沒有功成,依照舊的法令條框一成不變;
官吏們雖然熟諳順手,民卻未必得安寧。
功是什麼最大的功是讓國家強大
但在舊體制的保護下,已形成無作爲的惰性:爲官者尸位素餐,只求享樂;做吏的巧取豪奪,吮食小民。
上下因循守舊,舉國暮氣沉沉,不圖進取,隨遇而安。
試觀:關東已盡用鐵器,遍地沃野;
而秦農還在以石耜耕種,致使關西大地,千里荒蕪,所產之糧,不足半年之食;
所收之稅,不能足官吏俸祿。
如此,國家能富兵力能強
百十年來,秦的疆土無尺寸之擴,反被人奪去西河重地,攻下函谷要塞。
您還有臉吹什麼功成
說到民安更令人齒寒,豐年尚衣食不足,啼飢號寒,一遇災難,餓殍遺路,百姓困於貧窮,鋌而走險;
豪紳邑蓄私兵,爭鬥不斷,請問甘大夫,這就是您所謂的民安
世俗人由於惰性,大都願意生活在習慣勢力的蔭庇下,只求眼前得過且過;
所謂學者也只侷限於能夠符合世俗意願的事理表層,缺乏遠大高深的目光。
跟這些庸人不可能討論如何改變、制訂禮、法的大事。
所以,總是由聰明睿智的聖賢制訂禮、法,而愚蠢無知的頑冥,只能遵照執行,被禮法所控制
坦率的說,甘大夫
既然你死抱着因民而教、不勞而功、據法而治、吏習民安這種僵化的觀點不放。
就說明您屬於那種爲禮、法所制的愚民,不夠資格參加今天的討論”
這一番淋漓盡致的痛罵,其實把所有“反對派”都給包括進去,秦孝公聽得高興,不禁叫了一聲:
“好”
便問:
“誰還發言”
按預定,該輪到杜摯,他被商鞅的利口罵的膽怯,卻又不能緘口無詞。
事先打好的底稿不忘也拿不出了,只得繞個圈子以退爲進:
“大良造言之有據,證明禮可更,法可變也就罷了。
但臣聽說,得不到十倍的效益,就不更換工具;得不到百倍的效益,就不改變方法。
農、工細事尚且如此,國家的根本大法,自然更得考慮變後的效益了。
您提倡變法又能給國家帶來多大好處請指教不敏。”
商鞅一笑:
“湯、武立新而爲王,桀、紂循舊而喪國。
可見,變法與否關係到國家的興衰成敗,您自己計算一下,其利幾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