硬把自己的思維納入“勢家”的理論範疇,慎到卻以爲自己遇到“知音”,感慨不已。
從感情上已與蘇秦化敵爲友,從“勢家”的觀點角度上,絮絮叨叨地指點蘇秦。
大有“孺子可教也”之意。
淳于髡一看形勢有變,竟被蘇秦佔了主動,惟恐慎到受惑而“叛國投敵”,急忙截住蘇秦的話題。
對蘇秦橫空一擊:
“蘇相國此行來臨淄,只是爲了乞求齊國入合縱,怎麼卻喋喋不休地講什麼據勢治國
豈非欺人之談”
這位淳于髡往來於齊、魏之間,算是個能言善辯的名流。
當年齊國成侯鄒忌以“鼓琴”說威王而任相國後。
曾以做手勢、打啞謎教訓鄒忌,想以此相難,卻被鄒忌一一破解,只得找個臺階一揖而別。
但雖爲敗軍之將,狂氣卻不收斂,仍然吹噓:
雖管仲、晏嬰與自己相比,也有很大差距
蘇秦暗自掂量:
此次發難,定是他領頭,那就必須先給他一個更大痛擊:
“不錯,我是在勸說各國入合縱以抗秦。
而這正是當前形勢的需要。
無須諱言,當今之世秦最強,各國都程度不同的深受其害:
兵被其傷、民受其掠,肆虐天下、窮兇極惡,欲寢其皮而食其肉者,何止萬矣
合縱便是順人心之勢、復仇保國,又怎蒙欺人之罪
難道您在慎到先生的朝夕教誨下,至今還沒明白這些道理”
蘇秦最後這一句話,既貶損了淳于髡,又捎帶捧了慎到,慎到老先生果然笑眯眯的直點頭:
“對順人心之勢,有道理。”
他又不想走了。
淳于髡的鼻子都氣歪了
他什麼時候給我授過課
我的學識也是“老師級”,又憑什麼聽他的教誨
臉紅脖子粗的就要同蘇秦辯這個理。
有氣歸有氣,但今天辯論的主題卻不是他曾不曾受慎到的“教誨”。
鄒衍知道淳于髡爲人爭強好勝脾氣急,容忍不了別人的蔑視,怕他被蘇秦誤導上歧途,連忙接過話來:
“蘇相國是隻憑個人想象來分析形勢,未免誇大其詞吧
據在下所知,三晉素逞強悍,卻不敵於秦,屢屢喪軍失地,所以與秦積怨日深,然皆乃咎由自取;
燕、楚同秦的矛盾就不那麼尖銳,只是蘇相國善於危言聳聽,二家國君拿不定主意,才被您騙入合縱;
我大齊君慈、民樸,地處東隅,向來與世無爭。
偶受三晉之擾,也都是寬宏大量以待之。
同秦更是一貫友好,並不存在所謂食肉、寢皮的仇恨。
人,誰不趨利而避害
您又何必拉着我們去餐刃浴血、蹚這渾水呢”
這些戰國說客,最善於強詞奪理、移花接木、斷章取義、混淆黑白。
便是蘇秦也常講歪理,只要歪打正着,對了君主的心思,就是大功告成。
至於同這些辯士對陣,更得以毒攻毒,看誰能把對方“歪”得理屈詞窮了。
明明是秦國仗勢侵人,鄒忌偏說是“三晉”惹事兒;
齊國趁火打劫沾了“三晉”的便宜,卻被描繪成對“三晉寬宏大量”
不過其中也講了實話:
齊、秦間隔“三晉”,受不到侵害,不必加入“合縱”與秦爲敵。
看起來,別的都是“襯詞”,不敢蹚渾水纔是齊國君臣的真心。
想到這裏,蘇秦冷冷一笑:
“齊國現在能與秦國保持友好,活得確是安穩,可以不去蹚渾水,但您想過沒有
這種友好、安穩是暫時的、相對的。
秦現在對齊友好並不是因爲他也像齊王那麼仁慈,只是因爲中間隔着三晉,攻齊不便而已。
但魏悔悟收斂後,齊便把佔領之地都歸還他們,仍與魏友好相處。
今秦對魏則是月吞日掠、步步緊逼,魏雖屈膝也不放手,必滅之以壯已。
三晉之中,韓最柔順,秦有婚喪紅白,無不以厚禮慶弔。
如子侄之事長輩,而秦卻攻之愈急。
韓之疆土,十之二三已歸秦管。
秦若如齊那麼仁慈,爲什麼還這樣兇狠的對待鄰國
事實證明:
秦不仁而貪、不慈而殘
用不了很久,韓就支持不住了。
然後漸及魏、趙。
一旦三晉盡入秦國版圖,秦軍便可以從清河對岸來欣賞臨淄的炊煙,恐怕齊就不免餐刃浴血了吧
鄒先生,如果您真的忠於齊國、不愧其祿。
請說實話,到那時,秦還會同齊保持友好關係嗎”
這一“軍”“將”的夠狠的,對方必須在“是、否”選其一。
鄒忌很有名氣,遊歷各國時,在秦、魏、燕也都很受優待。
蘇秦的分析,有理、有據、有對比,絕非危言聳聽,沒有能夠駁倒他的理由。
事關齊國存亡,自己再固執己見,肯定秦會友好就有背齊向秦之嫌。
此時雖還不願改口認輸,但只要閉嘴不言,還能免受尷尬。
鄒忌不得不選擇沉默。
田駢是齊王宗室之親,平日言談中,大家都有意無意地讓他三分,便自以爲才學出衆,不肯居於人下。
今見蘇秦把稷下名士們駁得個個偃旗息鼓,心中好生不忿,定要給大家挽回面子。
可有了發言的機會,便高聲大叫:
“我齊國南有泰山、東臨渤海,方圓兩千餘里。
擅漁鹽之利,物豐而人衆,米粟如山,揮汗成雨。
僅臨淄一聲令下,便可聚二十萬大軍。
蕞爾三晉,彈丸之地,豈可與我大齊比肩而立”
這傢伙狂吹濫擂,自擡身價,無非不屑與小國聯盟而已,回擊這種妄自尊大並不困難:
“正因爲齊是大國,加入合縱後才能充分發揮大國的優勢。
否則,無論是秦聯合三晉,還是三晉聯楚、燕孤立齊國,齊國恐怕就都不能佔優勢了吧”
環淵瞅準了機會,想鑽空子:
“畢竟齊人衆國強,加入合縱應該是當然的盟主吧”
蘇秦連看都不看他一眼:
“所謂衆者,須把衆人凝集成一個整體
否則烏合之衆,一盤散沙,再多也沒用;
所謂強者,須得天下之心,否則人心向背,含怨懷忿,雖有百萬也是外強中乾,一擊而潰;
建王、霸之業,既需力更需德,所以湯、武之興,百里不爲小;
桀、紂之亡,萬里不足持。
今合縱未成,先爭盟主,齊之德如此,其他可知,蘇秦不敢繼續領教,告辭了”
起身就走。
屏風後轉出齊宣王:
“先生留步”
原來辯論一開始他就藉故躲開,藏在屏風後偷聽。
蘇秦的剖析,使他對形勢有了新的認識。
感到“合縱”能遏制秦的擴張,保持多方的均衡,對齊更有利。
這才適時而出,留住蘇秦,再斥責衆臣:
“如今大敵當前,你們不思安國之策,徒做口舌之爭。
你們這些人哪,唉也不怕被蘇先生笑話,太讓寡人失望啦”
本是他導演的這場戲,演員們反被他罵一頓。
反正“紅包”照發,衆名士只得唯唯,誰還能反駁
蘇秦終於大功告成。
往下還有許多具體工作也相當繁複。
但需要的只是時間,通往勝利的道路,則已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