織田在戰場的另一頭。
——會產生這個局面,是因爲太宰通過採集被俘人員鞋底的樹葉,知道了敵對組織可能的所在處。然後,織田在趕去之後,見到了疑似被俘的坂口,在救了他之後,卻被另一個不知名組織的隊伍截胡。
這裏有一個小插曲。坂口準備了專門用來對付織田的、塗了延時發作的毒的線球。但是織田一開始謹慎地沒有碰,然後他竟自己拿起來,端詳一會兒之後再遞給織田。
從織田後來住院的情況來看,坂口接觸到那種毒的面積更大,昏迷的時間也一定更長。
他確實不吝於對自己下狠手。
樹葉與泥土有機質的味道充斥在空氣裏,四周是密不透風的人造森林,中間矗立着的美術館原本潔白無瑕如希臘神殿的建築與各類雕塑在密集的戰火之中變得殘破,透着一種衰敗的莊嚴,彷彿神話中衆神的末日。
太宰因爲出現了新的可疑組織而前去探查,於是我和隨後養好傷的織田作爲支援趕到之後,織田從後院突襲進入,我則去了前院與芥川會合。
我沒有用刀,而是用遠程殺傷力更強的□□雙槍點射,而芥川則毫無顧忌地大開殺戒,黑色的衣刃翻卷,如同漆黑的暴風,所到之處一片鮮血四濺。
我機械般地點射,心中卻莫名升起一股悲哀。
——與我們戰鬥的,是名爲“Mimic”的,曾經立下軍功的軍人。
然而被故國背叛,變成了被昔日同伴追殺的戰犯,渾渾噩噩地徘徊着、沒有了生存意義的幽靈。
......人心叵測,命運無常,這樣的事,固然慘痛,原本也算不得稀奇。
比起他們被這樣對待,更令我痛心的,是他們一直以來用性命捍衛的信念因之蒙塵、變質,再不復昔日的榮光。
不遠處一座天使的雕塑驟然被子彈穿透,那一剎那無數白色的石膏粉末在眼前飛散,龐大的羽翼轟然墜落下來,在地上摔成數塊,天使的雙眼卻仍然悲憫。
與此同時,一個鋼鐵一般的聲音響起。
“我名叫紀德,前來......與君一戰!”
——來人佩戴着無數軍章,站姿挺拔,如永不彎折的劍,但是眼神裏一片空寂,甚至無法映出他面前的人的影子。
那是求死之人的神色,他來這裏,就是爲了戰鬥。必死的戰鬥。
芥川露出狂喜的嗜血神色:“——擁有預測未來之力的敵人麼,真是絕妙!就來看看在下的「羅生門」,能否連命運也一併斬碎——”
......
事實證明,不能。
至少目前不能,芥川的異能遠遠還沒有被開發到他潛力的極限。
紀德利用一個黑手黨成員的槍意圖連傷黑手黨的幾人,被我用刀攔下。
他在戰鬥中分出心神掃了我一眼,那一眼如有千鈞,雖然死寂,卻依舊讓人彷彿置身於血色的戰場,鋼鐵與硝煙的氣息撲面。
......
我事先設想過這樣的異能究竟會有多麼強大,但還是不如親眼所見來得震撼。
他彷彿身受這世間唯一的「神」的眷顧,又彷彿將一切都以一種無形卻絕對的力量掌控在手中。他躲避芥川衣刃的動作就如踩着刀尖起舞,卻那麼從容不迫,好像那不是搏上性命的爭鬥,而是某種驚險的雙人舞,一方殺機四溢,另一方閒庭信步。
——直到,一發來自另一個受命運眷顧之人的子彈,將他的槍打落在地。
那一剎那,紀德的眼中幾乎迸發出名爲“驚喜”的光,他那空無一物的眼裏,無比清晰地顯露出了織田持槍的身影。
我的心也隨之猛地下沉。
......
兩人對峙的時候,一邊見到織田就情緒不穩、想要攻擊他的芥川被我放倒。
言語交鋒之間,交錯的信念與截然相反的意志如同對撞的刀與劍,發出刺耳的摩擦聲。
“我想要成爲小說家。我想要扔下槍,拿起紙和筆,而殺人就會失去描繪人生的資格。
“比起爭鬥,我更感興趣的是怎樣活下去。”
織田平靜地述說着。
紀德大吼,他瞪視着織田的眼神就如同找到了救贖一般激動而狂喜。
“——我和我的部下,一直以來,都如同幽靈一般彷徨着,都在從心底期望着這場爭鬥!”
“——你是唯一一個能夠葬送我的人!”
......不,還有的。
我注視着這個曾經的英雄的亡靈,這麼想着。
——與其看着你一路這樣墮落下去,
不如由我來帶給你更有尊嚴的死亡。
***
......
深夜。
太宰的宿舍幾乎是空的,僅有的傢俱都以非常不合常理的方式隨意放着,就像搬家過來之後,還沒有來得及整理一樣。比如客廳歪歪斜斜擺着兩個長沙發,比如臥室甚至沒有牀,只有一個牀墊和一張空桌子。
——簡直沒有人生活的痕跡。
我在他宿舍的客廳等着,沒有開燈。
月光寒涼如水,在瓷質的地板上流淌,窗外寂靜無聲,唯有黑色的樹影橫斜。
不多時,太宰帶着一身酒氣推門進來。
我知道他是從Lupin回來了,於是站起身來,手裏拿着一瓶解酒藥,向他走去。
他緩緩擡起頭,臉被窗外的月光照亮。
——那是怎樣的一種表情啊。
他的眼裏,一片澄明的空茫與絕望。
彷彿是縮在角落裏的孩子,悲傷地哭泣着,被海潮一樣的孤獨壓得喘不過氣來。
彷彿,馬上,他的一顆心就要在這浩大的、滅頂般的痛苦中,破碎掉了。
於是,每一個細胞在拼命呼喊着,
“——救救我”
“——是誰都好,救救我”
我不由得愣住,而他在此時身體前傾,一下子斜斜地倒進我懷裏。
我擡起手環抱住他,他的臉埋在我頸間,身上卻沒什麼瀰漫在空氣裏的酒精味,只有一種寒涼的清苦的香氣。
一時間,四下裏只有我們兩人的呼吸聲。
靜了一會兒,他說:“......我累了。”
我“嗯”了一聲,把他打橫抱起來,放在其中一個長沙發上,把解酒藥放在扶手上,然後起身,打算去廚房把倒好的熱水拿過來。
他突然伸手拉住了我的袖子,啞着聲音說:“陪我。”
心裏不知道哪個地方驟然一軟,我輕微地笑了,說:“好。我陪着你。”
然後彎下腰去,把他的大衣和鞋襪脫掉,把他整個人塞進被子裏。
太宰仰着臉看我,看了許久,突然露出一個迷惘的笑來。
他說,“小朋友,你這樣做,又有什麼意義?你遲早有一天也會離開我。”
“——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麼是不會失去的東西啊。”
我側坐在沙發旁邊,爲他掩好被角,輕輕地將他臉頰旁的黑髮別在耳後。
“是啊,我會在有一天離開你。所有人都會。這是沒有辦法的事。”
然後,握住他垂落下來的手,只覺得入手一片冰涼,好像亙古不化的寒冰。
“但是,現在我在這裏。”
“我會陪着你,直到我不能再這樣做爲止。”
我分開他的手指,與他十指相扣。
“——雖然總會失去,可是啊。
這世界上一切美好的事與物,只要擁有過,就很幸福了。”
“......”
太宰沉默地看着我,眼底的絕望與無助褪去,留下的是孩子一樣的天真與迷茫。
那一刻我突然意識到他其實真的就只是一個十八歲的孩子,他的眉眼昳麗,是遠山黛色的雲嵐,是如驚鴻照影的月光,是桃花瓣上泛着的一點秀氣的嫣紅。
他輕輕地、很高興似的笑了一下。
然後用指尖去勾我的手心,說:“那你今天晚上哪裏都不許去。就留在這裏陪我。”
......
我於是收拾了一下他對面的另一條長沙發,在上面簡單地睡下了。
一晚無話,目光所及之處只有朦朧光線裏他安睡的側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