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景伊麪如土色,但仍死死擋在納木卓身前。
他不過小小一書生,家業平凡,又是不討喜的庶出,若非腦袋聰明勤奮好學,只怕一生困於鄉間,連做個土財主的命都沒有。
食可果腹衣可蔽體,不至於辱沒斯文,已是他現下多能達到的最好條件。
而站在程景伊麪前的傅恆,卻是鑲黃旗出身的嫡公子,一門顯貴不說,更是皇后親弟由聖上一手教導,平常再如何溫厚,隨便抖一抖微風,也足以讓京中無數八旗子弟俯首帖耳。
在這樣鮮明的強弱對比下,程景伊能筆直站在傅恆面前,不退不讓,已是極難得的了。
他靠的不是文人傲骨,而是迫切想要報答身後簡爺救命之恩的念頭——在程景伊看來,未曾剃髮且有意遮掩,財大勢大還攀上了納蘭家的簡興寧,幾乎是標準的反賊一枚。
若讓富察侍衛抓住,只怕難逃一死。
想到此處,程景伊只能強令自己硬着頭皮擡頭與傅恆對視,祈求在他爭取的這段時間裏,簡爺能將那變戲法似的光溜腦袋變回原樣。
驚呆了的程景伊完全沒想到,他背後救了母親性命的簡興寧,正是掛在心上恨不得日日供奉的女菩薩納蘭四格格。
如果對面站的人不是程景伊,傅恆會爲他的勇氣與膽量十分敬服。
可惜的是,他如今還忘不了納木卓曾將程景伊當作贅婿的人選。即便有滿漢不通婚的規矩放着,他相信只要沒有皇命加身,納木卓真想聘他,定會有他的法子。
聘三、聘三,真是個好表字。
傅恆眸中更冷,本就按在刀柄上的手指更是不自覺收緊。
見他如此情貌,也不知是否是被挑起了男兒血性,程景伊反倒不緊張了。他挺直了脊背,牢牢護住納木卓,甚至還輕聲提醒道:“簡爺快些收拾。”
程景伊的聲音極輕,僅夠納木卓聽到聲音。站在他對面的傅恆只能看見他兩脣開合,卻不知他在說些什麼,不由更是煩躁。
這電光火石間,罪魁禍首納木卓,還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福晉,我來接你回府。”傅恆並不屑糾纏,望着程景伊挑眉,一擊制勝。
眼看着‘簡爺’從身後走出,站到傅恆身後的程景伊愣怔許久,直到在傅恆幫助下重新打好了辮子的‘簡爺’向他招手,才終於回過神來。
昨日十里紅妝,他也曾站在街邊向女菩薩投以最誠摯的祝福,程景伊又如何不知,納蘭家的四格格由天子賜婚,嫁與富察傅恆爲妻。
“格……格?”
納木卓輕應了一聲,笑眯眯望着程景伊:“之前有所欺瞞,程兄切莫見怪。”
她正想多說兩句,就被傅恆用帽子扣住了腦袋。男人的聲音極其輕柔,比昨夜哄着她這樣那樣時還要舒緩:“今日時間不湊巧,還是先與程兄告別,待咱們從盛京歸來,有空再聚。”
完全不知兩個男人間曾有過一瞬間的爭鋒相對,納木卓在外人面前極給傅恆面子,點頭道好。她說着又想起近在眼前的春闈一時,到底還是多了句嘴:“春寒料峭,程兄與程夫人怕是熬了個苦冬,如今會試在即,不如暫且搬去我府上。既能調養身體以備考試,又能與我兄長寧琇多多交談,說不定能有互相彌補共同進益的可能。”
納木卓說着就感到一道不滿的目光,這才反應過來,笑嘻嘻回望了傅恆一眼,彌補道:“是指納蘭府,並非我夫君府上,程兄不要誤會。”
除了對程景伊雪中送炭外,納木卓亦有私心。寧琇的學問在滿人中算得上不錯,可當年連她伯祖父納蘭性德那般博學多才之士,也不過考了個二甲第七,這其中恐還有曾祖明珠的面子在其中,以寧琇懶怠讀書的模樣,落第機會不大,可若降到三甲,只怕對他面子大大折損。
這程景伊日後,可是要當皇孫教習的人,寧琇多與他切磋,說不得名次也能漲上一漲。
納木卓這邊盤算得兩全其美,卻不知終於回過神來的程景伊心中是如何的驚濤駭浪——原來之前憂心忡忡,全是虛妄。
之前跟着簡爺……跟着四格格來此時聞到的一縷馨香,原來不是幻覺。
與此同時,頭腦恢復了靈活的程景伊也發現了一絲不對。按着昨日聽來的閒話,格格被賜婚那日,正是簡爺在茶樓中向自己許諾之時,要是格格曉得會有姻緣在身,絕不會正兒八經向自己徵求意見。他絕不信女菩薩行爲不端,那前後矛盾的原因,必在旁人身上。
眼見着妻子與陌生男子共處一室的富察大人,怕是嫌疑最重。程景伊又想起那日在茶樓中被二人邀入雅間閒談時,他們的情態動作,更加確定了這一點。
如此想着,程景伊只覺爲格格不值。
他不敢肖想格格,更不敢有多餘的心思,卻也見不得自己的恩人受人脅迫欺凌。
對上傅恆冷厲的目光,程景伊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好。”
“格格盛情,聘三感激不盡。”他團團一揖,清風雅緻,風骨極佳,再不見一絲僵硬怯懦,“富察大人,咱們來日再聚。”
漢臣出頭的道路,只有科舉。
看着那夫妻二人攜手遠去的背影,程景伊在心中暗暗給自己立下個目標。
眼見富察傅恆此時對格格貼心關懷,可若有一日郎君薄情,他若能爬的高站的近,也能爲自己的恩人撐一撐腰。
不止是他,恩人的兄長也得更加奮進纔是。
感受到程景伊昂揚鬥志的傅恆皺了皺眉,也不回頭,只將攬着納木卓的手緊了又緊。身邊的人亦心繫於他,沒得因個幾面之緣的外人惹得納木卓不快。
上車後,傅恆挽着納木卓的手,突然想起一事:“卓卓,你身上味道,怎不似往日男裝出門的時候?”
“一時疏忽,以後一定注意。”納木卓微愣,纔想起今日走的太急,忘記重新薰香,全是女兒香氣,“我答應了寧琇回府用膳。”
“好。”
“咱們買些榮貴堂的果子路上喫唄。”
“好。”
“星蘭芬的燒酒最是抗寒。”
“不行。”
馬車上兩人一路笑笑鬧鬧,盡顯親密無間。待車架通過後門駛入納蘭府後花園後,先行一步跳下車的傅恆張開手臂,穩穩地將納木卓抱了下來。
周圍伺候的下僕眼觀鼻鼻觀心,全當自己是瞎子,只有前來迎接妹妹妹夫的寧琇心中受到重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