鬱胤真人緩緩上前行禮,急忙改口道:“是小道一時疏忽了,以前的劍祖確實不在這裏。但是現在的劍祖卻還在。”
“小道?”音胤散人忽收怒意,驚疑不已。
老者攏了攏襖子,依舊執着茶壺,並沒有因眼前兩人的出現而再添兩隻茶杯的打算。他一口接一口地喝着茶,眉頭開始微微緊鎖。
“世人皆言,劍祖已經死了。你怎麼會覺得劍祖還活着。”老者忽然問道。
鬱胤真人毫不猶豫道:“因爲小道曾在金陵城與一位年輕人有着一面之緣。當時不過一炷香的時間,他就使出了近十種劍法。當今世上,除劍祖以外,恐怕無人敢授天下百種劍術。”
老者的眼神仍如一面毫無波紋的清水,“那你又是如何知道,劍祖就在樓蘭?”
鬱胤真人回答:“當年劍祖在樓蘭,以一凡劍,封去謫仙之路,而後不知所終。但我想,以劍祖的秉性,必會垂憐無家國滅顛沛流離的異域平民,必會留在此處,以防中原武林有人來犯,護佑此地平民。”
老者就這麼任由鬱胤真人躬身行禮,默默喝完了茶,心滿意足地長呼出一口氣,隨後又開始往茶壺裏邊放茶葉,“難怪,武當山能在你這一輩奪回道魁之稱。既然你已經猜到了劍祖留於此處的原因,那爲什麼,還要前來呢?”
鬱胤真人將身躬得更彎了,“小道此番前來,並不是以中原武林進犯者的身份。”
“那是什麼?”老者問。
“無知者。”鬱胤真人說得誠懇,“對於十八年前那件事的無知者。”
老者忽然笑了起來,笑中略帶譏諷,“誠如鬱胤掌教所言,好一個無知者。”
音胤散人精通望氣,看出老者氣穴暗淡,體內已無真氣,自然受不了師兄謙卑的樣子,“師兄,他現在已是個廢人,還與他廢什麼話?”
“廢人?”老者輕輕瞥了他們一眼,“武當教當年的兩個頂樑柱,一個內力在快速流失,一個被斷去了一臂,還是武當御劍術中最不可或缺的右臂,說起廢人,你們又與我差的了多少呢?”
“我內力尚在!”音胤散人怒喝一聲,這或許是他現在唯一可以在二人面前炫耀的東西。
“內力尚在?”老者笑了一聲,“那就請內力渾厚的音胤道長分享一下,你的手臂是怎麼斷掉的?”
音胤散人登時啞口無言。
十八年前江湖傳聞,劍祖在臨死前以一柄凡劍封去謫仙路後,令天上仙人大驚失色,極度惶恐,一怒之下將其根脈毀去。而他自己被斷去一臂是因爲,自身實力不敵小輩……
“師弟。”鬱胤真人沉聲令道,示意音胤不要多言。
老者放下茶壺,輕輕敲着桌子,轉眼望向了鬱胤真人,“不知這位無知的老道長,是對哪些事無知呢?”
鬱胤真人沉默片刻,緩緩道:“劍祖當年封去謫仙之路的意義,究竟是什麼?”
老者從藤椅上站起了身,藤椅彷彿是被他躺得久了,深深陷入了沙漠之中,並沒有發出咿呀的聲響。他轉過了身,看向了二位老道。
“這件事,我不能回答你們。”老者揹着手,朝着一個方向緩緩走去。
鬱胤真人沉思片刻後跟了上去。
這三位曾在中原武林中舉足輕重的人物,就這麼在沙漠上行走着,就像三位滄桑的旅人,跨越不可逾越的大漠。
就如同往昔江湖,也曾是不可逾越的。
少年初涉世,未嘗人間是滄桑。
繞過這片大漠,他們到達了一個練劍場,練劍場中間由一面高牆隔開。老者率先推開了門,撕開了密集的蛛網,撲面而來的無盡的塵埃。
裏面擺着十幾樁木人,看來是許久未用,蒙上了厚厚的灰。但灰塵不論怎樣都蓋不住的,是上邊密密麻麻的劍痕。
劍痕雜亂無章,每一道劍痕之間都毫無關聯,都像是不同的人留下來的。鬱胤真人輕撫着劍痕,讚道:“這是你徒弟曾經練劍的地方麼?”
老者點點頭,安然道:“那些年的真相,我的兩位徒弟都會替我回答世人的。”
“兩名徒弟?除此之外你還收了一個?”鬱胤真人問道。
“隨我來。”老者又轉身離開。
他們繞過了高牆,來到了另一邊。這裏仍是十幾樁木人,但是每樁木人上邊的劍痕不同於先前密集雜亂,而是屈指可數。
多則十道,少則一道。
即便是自傲無比的音胤散人,看到了上邊的劍痕,也不禁冒出了冷汗。
如果說,先前那些密密麻麻的劍痕雜亂無章的話,那麼在這裏邊的劍痕,卻是整齊得有些過分了,就是兩個極端。
哪怕是同一個人,出上十招劍法,每招劍法之間定會有着一定的差異,然而,這裏的劍痕毋庸置疑,一看便是出自同一人的手筆。每一道劍痕之間都毫無差別,並毫無花哨,個性鮮明。
音胤散人終於按耐不住,呼出聲來,“這是那個劍法……”
“是。”老者點點頭,“我也就唯獨授給了他這一種劍法。而另一個徒弟,我傾囊相授,將所有的劍法都教給了他。未來,我這兩位徒弟,定不會令這個江湖失望。”
鬱胤真人停在只有一道劍痕的木人面前,若有所思。
上邊的確只有一道劍痕,沒有多餘出來的岔口,更沒有缺陷。但從劍痕的深度以及木人的堅韌度來看,練劍者定是出了不下十萬次的劍。
鬱胤真人的道袍逐漸被汗水浸溼。
“這太陽,很毒啊。”鬱胤真人仰頭遠望。
老者忽然說道:“怎麼?付出死的代價,但還是沒能知道自己想要的答案,很失望?”
鬱胤真人搖了搖頭,“道法自然。修道成仙又能如何,到頭來還不是不能擁抱塵土。貧道雖然在此前從未下過武當山一步,但也算是身在江湖,最終死在江湖上,倒也未嘗不可。”
“人世彈指,不過須臾之間啊。”老者嘆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