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寒劍江湖 >第106章 南下贛地(12)
    無法壓抑的恐懼。

    他們害怕,當然不是因爲這一切陰森可怖的景貌。

    而是在失去如此多人馬之後,要進去面對寺裏那個人。

    一個你每次看見他,都不知道自己還能呼吸多少口氣的人。

    山洞的深處難分日夜,但兩邊石壁上卻插滿了十來個火把,將洞內照得有如恆常白晝。

    火焰再加上凝重不動的空氣,令洞裏異常悶熱。一個男人精赤着身子,正在埋頭苦幹。

    要不是頭髮和鬍鬚都已花白,他定然讓人錯覺是個年輕人,那裸露的胸背肌肉結實得有如鋼條,肌理深刻分明。老人左右兩邊身子,粗細頗不對稱,身體有些部分異樣地發達。這身肌肉形態,顯然是因爲長期做某種單調的操作勞動而產生。

    在老人跟前的地上,整齊排列了一行三十多件石頭,各有不同顏色和紋理,都不是這山洞自有之物。

    要是行家摸到這些石頭,更可分辨得出每塊的石質,不論粗細軟硬皆有分別。

    老人手裏正拿着其中一塊石頭,沾了沾木桶裏的水,壓到一柄單刀的刃面上,以極精確的角度,一下一下地運勁磨着。

    每磨一陣子,老人就將刀抽起來,刃尖對準石壁的火光,閉着一隻眼睛細細檢視,一會兒後又再繼續磨刀。

    老人極之專注,一直都保持着半跪地上的姿勢,完全忘記了腿痠。只見他兩腿腳腕處都被鐵鐐鎖着,鎖鏈連到了山洞石壁。

    他始終專心地在磨刀,彷彿完全無視如家畜般被鎖禁的現實。

    在他眼裏和心裏,就只餘下那刀刃的線條。

    老人換到第五塊磨刀石時,一個黑影在洞壁出現。

    影子一動不動,似乎一直在觀看老人磨刀。老人再換下一塊石頭時,才察覺影子的存在。他停下來。

    “這柄刀子好嗎?”影子說。聲音因爲洞壁的迴響變得模糊。

    “不錯。”老人抹抹額上的汗,將石頭放下,舉起單刀從各個角度視察:“材質和鑄工都屬中上。平衡也好。只有幾處瑕疵。”他指一指刀刃中段:“其中這裏是個弱處,要是碰上重兵器或者鐵甲,會有折斷之險。但還不算嚴重。”

    老人垂下刀,嘆了口氣又說:“不過比起你的劍,還差得多。”

    那影子聳聳肩。“差在哪兒?”

    老人一想到那柄劍,收緊了臉容,閉目不語。

    大半年前被抓到這裏時,老人本來決心,死也不會爲這些人磨刀劍正是因爲自己,這夥比盜賊還要可怕的傢伙纔會給引到廬陵來。

    是我害了這地方的人……

    可是當這影子的主人將佩劍遞到他面前時,老人忍耐不住了。那清冷的鋼鐵,是他生命的意義。眼看着好劍而不拿起磨石,等於要他拒絕當自己。那比死更難受。

    那柄劍,他足足用了三個月時間去磨。

    老人還沒有回答問題。那個高大而光頭的影子在等着。

    “是『氣』。”

    “劍氣?”影子笑了:“我不相信有這回事。”

    “只是我的叫法而已。你喚它什麼都可以。”老人說:“總之是不容易看得見的東西。”

    “從何而來?”

    “最初是從鑄鍊師的心。他在冶鑄時,心裏想着要誕生怎樣的刀劍,那念頭就必然會貫注在鋼鐵裏。”

    老人伸出手指,撫摸那刀子的刃口。雖然還沒有完全磨好,這刀刃已極鋒利,但他指頭輕輕滑過,絲毫無損,只因具有極細緻敏銳的觸感。

    “然後就是用刀劍的人,日積月累的意念,同樣會加持在兵刃之上,改變它的氣貌。”老人沉默一輪,又補充:“當然,殺的人多,這意念就更強烈。”

    影子微微點頭同意。

    老人當天第一眼看見這影子主人的佩劍,就看出死在劍下的人絕不少。整柄劍隱隱散着一股邪氣。

    可是那劍本身鑄煉的形貌,又顯現出一種極單純而真誠的追求,純粹有如冰雪。

    老人知道這股精純的銳感從何而來他一眼就從造型分辨出,是巫丹劍。

    正是這兩種極端的結合,深深吸引着老人,無法抑止爲它磨拭的衝動。

    透過劍,他更深刻感受到主人的可怕。

    影子聽了老人的解釋,很是滿意。

    “你有什麼缺的嗎?隨便開口。喫喝什麼的,或者要女人都可以。還是要我找個活人給你試刀?”

    老人搖頭拒絕。爲這種人磨劍他已經深感罪疚。如此在山洞裏如苦行般勞動,也有點自我懲罰的意味。

    他知道,自己已經成了這人得意的玩具,到死都不會再自由。

    那影子轉身,緩緩往洞口退去了。

    老人這時卻又開口:“有件事情我一直沒說。”

    “是什麼?”

    “那柄劍。”老人知道可能會被殺,但他無法按捺:“我感受得出來。你不是它真正的主人吧?”

    影子的背項抖了一下。

    “是的。”沉默良久後,那影子點頭承認:“我是爲了一個最尊敬的人保管着。”

    “難怪。”老人果敢地說:“即使是你,還沒有足夠駕馭那柄劍的度量。”

    他說完後閉起眼,已經有腦袋隨時掉下的準備。

    那影子卻似乎未有動怒,只是沉默站了一陣子,才從洞壁上消失。

    老人微微有陣勝利的快感,拿起石頭,又再埋頭磨起刀來。

    一尊被砍掉了頭顱的佛像。在燈火燭光掩映之下,更形悽慘。

    佛堂內四處的供桌杯盤狼藉,都是大盤喫不完的肉食,還有十幾種酒。桌子之間還散着許多丹藥丸子。

    一隻滿是青黑紋身的修長手掌,拈起一條雞腿,放到紅潤的嘴脣之間齧咬。

    是個看來年約三十的女人,身材頗是高大。她穿着跟鄂兒罕等人同模樣的五色雜布袍,不同的是各處收束得甚貼身,盡顯豐胸細腰的曲線,左邊更從肩頭就開了口,露出一整條臂胳,從肩到手背都紋滿了咒文刺青。

    女人尖瘦的臉充滿媚惑力,長長的眼睛很美麗,卻透着一種肉食動物的殘忍。膚色雪白中帶着絲絲不健康的感覺。

    她後腰處橫帶着一柄大刀,看不見刀刃形貌,但那皮革刀鞘非常寬闊;柄首處掛着一綹紅纓,細看原來乃是人發所造,鮮血所染。

    女人喫完雞腿,隨手就把骨頭拋去,露出兔子般的大板門牙笑了,眼睛盯着站在佛堂裏的鄂兒罕和韓思道。

    “五十人,全丟了?”她冷笑:“還有五十匹馬!你道那值多少錢?哼,你們這次完了。”

    鄂兒罕如常地木無表情,但頭巾已經被額頭汗水溼透了。韓思道則恨恨地盯着這幸災樂禍的女人,切齒說:“婆娘,這兒不到你來說話……”可是聲音明顯比平時小了。

    韓思道雖然狠辣心毒,但這女人可半點不怕他,半掩櫻脣呵呵笑着,頭上串着寶珠的金釵在亂顫。

    她當然不怕。縱橫邢、湘之間的女劇盜霍瑤花第一次殺人成名時,這小子還在尿牀。

    佛堂一角陰暗處,另一條身影則一動不動地站着。

    是個身材魁壯的中年男子,臉上交錯好幾處傷疤,尤其右邊額頭切至眼角那一條最讓人驚心,這一記創傷幾乎就廢掉他右眼。那蓋着疤痕的眼皮低垂着,令人錯覺他好像沒有睡醒,但底下瞳仁銳光四射。

    這男人並未穿五色彩衣,而是一身黑色衣袍。腰帶處掛着一雙又彎又尖、形狀如獸牙的短刃,柄頭有鐵環,上面連着一根長長鏈子,圍繞在腰身。

    黑衣男人一直倚在角落不語,彷彿與陰影融爲一體。

    霍瑤花在桌上的杯盤之間找到一堆丹丸,撿起兩顆來,就像孩子喫糖果般拋進嘴裏,再喝一口酒吞服。她臉頰頓時現出紅暈,眉目間有一股野性的亢奮,掀開了五色袍子的下襬,把一邊雪白撩人的大腿架在椅上,不懷好意地繼續瞧着鄂兒罕和韓思道,似在等着看好戲。

    鄂兒罕兩人正自焦躁惶惑之時,那個人已經在佛堂出現了。

    通常一個身材這麼高大的人,行動總會欠了點靈活,無論走到哪兒都很容易讓人察覺;可是當衆人看見那碩大而光禿禿的頭顱時,他已經位於佛堂中央,站在那無頭佛像的底下。要不是後堂門簾在搖晃,人們會以爲他是用什麼妖法平空現身。

    黑蓮術王比室內任何一人都要高了一個頭以上。但他散發那股壓迫感,並不完全來自身高。

    他一雙圓滾滾的大眼睛,俯視鄂兒罕和韓思道,眼神完全不像看着與自己平等的同類。

    鄂兒罕無法直視術王,淌汗的臉垂得低低。韓思道則一直瞧着術王五色袍子的寬闊衣袖,害怕那異常長大的手掌隨時出現。

    假如今天就得死,至少讓我看清楚你怎樣殺我……

    “你們……”黑蓮術王的外表怪異,聲音卻出奇地溫柔好聽:“……帶去的『旗隊』,全部失去了?”

    鄂兒罕張開嘴巴試圖回答,卻好像有刀片哽在喉間無法出聲。努力一陣子後他放棄了,只用力點點頭。

    黑蓮術王走到霍瑤花身邊,伸出大手掌撫摸她的頭髮,好像主人撫着貓兒一樣。霍瑤花被術王的手觸摸瞬間,一陣緊張受驚,然後頸項才放鬆下來。


章節報錯(免登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