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寒劍江湖 >第171章 南下贛地(77)
    後來閆王以“靖難”之名出兵,成功奪取侄兒帝位而登極,是爲明太宗永樂皇帝。助戰有功的朱權爲皇兄所詐,不止盡收兵權,更被調封南昌,在朝廷密探的監視下過活,只好鑽研道家黃老之術,以表胸無大志,逃避朱棣的猜忌,最後鬱鬱而終。

    朱宸濠爲朱權五世孫,如今正值三十六歲盛年。他身高體魁,那掛着玉帶的腰肢粗壯如熊羆,在寧王府殿宇下的廊道走過時,每踏一步都有一股猛獸出林般的氣勢。一雙粗眉底下,眼目甚是銳利,眉心長年都皺起,這鋒芒畢露的相貌,與當年意氣風發的祖先,確是頗爲相像。

    寧王前後都簇擁着大羣親隨。其中一名腰帶雙刀、身材碩厚的男子,左邊嘴角一道傷疤橫裂到耳垂下,令整張臉向一邊歪斜,散發着極兇悍的氣息。此人名叫閔廿四,本爲江西南方一股劇盜的首領,獲寧王招納爲心腹,冊封護衛中將軍,是最得王爺喜愛的貼身衛士。此刻閔廿四帶着同是舊日兄弟的衛兵,拱護在王爺兩旁前進寧王不論去到哪兒都愛擺這樣的架勢,好提醒自己時刻都在備戰。

    朱宸濠身後還跟隨着一名文士劉養正,是他視爲左右心腹的兩大智囊軍師之一(另一個就是李君元之父李士實)。

    這劉養正四十出頭,相貌清奇,散發一股書卷之氣,乃是舉人出身,家鄉不是別處,正是九江縣,但他長居南昌,被寧王延攬作幕僚已有十年。寧王府招集盜賊以組建護衛親軍之事,皆是由他一力主理。劉養正能言善道,文采亦佳,兼且擅長書法,甚得朱宸濠的歡心。

    “備禮的事情辦得如何?”寧王走着時向劉養正詢問。

    “已經辦得七七八八。下個月就派人送上京師。”劉養正拿着紙扇拱手回答:“可是這次耗費不少,府庫頗有點空虛……”

    “就派凌十一去填補好了。”寧王淡然說。凌十一是王府護衛的先鋒將軍,也是山賊出身,甚是剽悍好殺。王府所有見不得人的勾當,大多皆交由他去辦。

    自從當今正德皇帝登位,朱宸濠這些年來費盡心機,千方百計重建被撤裁多時的寧王府親兵。他爲此不斷賄賂收買京城的大官,又連年進貢許多奇珍異寶以討皇帝歡心,免除他的猜忌;再加上養兵所費不菲,府庫開銷極爲龐大。爲了充實財力,寧王府經常仗着威權霸佔地方百姓的田產,一遇反抗即開殺戒,地方官吏也奈其不何。南昌一帶民衆,一聽聞寧王府的親兵要經過,莫不驚得雞飛狗跳。

    “臣下自當將此事辦妥。”劉養正恭謹地說。他並非朝廷官員,本無資格稱“臣”;如此回答,更暗暗有將寧王捧作天子之意。這裏是王府深處,並無外人,劉養正纔敢如此大膽討寧王歡心。

    寧王一行人到了王府西側一個偏廳,這兒環境清幽,兩面窗戶都對着空闊的花園,寧王經常用作與軍師親信密議之地。

    寧王正要叫閔廿四和衆衛士等在廳外,劉養正不同意。

    “還未知道見的是什麼人物,王爺該提防一下。”

    “先生心思果真細密。”朱宸濠微笑點頭。他雖然平日一副氣勢逼人的模樣,但甚懂禮賢下士的道理,一向對劉養正十分尊重,常稱他“先生”。就連一干盜賊出身的勇士,他同樣不嫌他們出身低微,常有嘉賞,甚至不時同桌喫喝。

    寧王於是帶着全體衛士進了廳內。

    依舊一身錦衣的李君元,早就等候在廳堂裏,一看見忙向王爺行禮。

    “王爺大喜!”一待朱宸濠坐定,李君元就高聲祝賀。他知道寧王甚爲迷信,最喜歡聽這樣的話。

    “最近有何喜事?我倒不知道。”寧王接過下人遞來的錦織手帕,抹抹額上的汗珠。

    “王爺可還記得,早前臣下說過西安府武林大戰之事?”

    寧王一聽見,眼神頓時一亮,滿臉都是興味。

    “傳!”李君元向廳側呼喊。

    兩名王府護衛,帶着一人從側門進入。

    寧王等人見了這名來客,俱是一驚。

    只因這人身材,實在是高得太驚人。

    黑蓮術王穿着胸口繡有“巫丹”標記的弟子道袍,進來時步履生風他大腿所受的刀傷其實還沒有全好,只是超卓的輕功步法足以掩飾。

    他跪在寧王跟前十尺之距,那顆光禿禿的頭顱仍然到王爺的胸口高度。寧王一見此人奇貌與不凡氣度,已經欣賞地笑了。

    黑蓮術王朝朱宸濠低首叩頭。

    “在下巫丹派弟子武洪,願爲犬馬,助王爺成就不世霸業。”

    廿七年前,弘治元年。

    惡戰結束之後,鐵青子最想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鞋子換掉。

    當你在積得有如泥沼的血潭裏來回奔走站立了超過一個時辰,滲透鞋襪的濃血把腳趾頭都膠結在一起,腳底傳來一股溼冷的寒意時,你會渴望一雙乾爽的鞋子,就如荒漠裏的流浪者渴望一壺水一樣。

    縱使,你經過了如此慘烈的戰鬥。

    縱使,你是修道多年的化外之人。

    縱使,你看着自己珍愛的弟子,一個個倒下,流出的鮮血又再添進那沼澤裏。

    他站在腥氣撲鼻的大山洞裏,向四面環視。雕刻着各種奇特魔神像與咒文的石壁之下,屍體相互交疊。到處都是散落的兵刃,半浸在血紅之中。

    石洞深處立着那尊“九九無上師”泥塑像,已然斜斜斷去上半身先前鐵青子以一記“巫丹勢劍”氣勁貫發的劈招,在那偶像前斬殺了黑蓮教的端羅道王,餘勢更將這泥像一劍兩斷。

    鐵青子垂着已然滿是崩缺的佩劍,一步一步走過黏稠的血,朝着“大歡喜洞”的出口走去。兩旁的屍體大都是身穿五色衣袍的黑蓮教徒。偶然看見一個穿着巫丹道服的身體,鐵青子心頭就震動了一下。

    每一個弟子,他即使只看背影都喚得出名字來。全部是他親手訓練的精銳“巫丹三十八劍”。這麼多年的努力栽培和修練,如今卻全都化爲虛空。

    鐵青子不由想起,在大戰裏多次聽到黑蓮教徒吟誦的經文:“滅化無常”、“物滅靈歸”……

    我這麼做,真的有意義嗎?……

    回想一個月前,他自巫丹山出發之時,長老師叔與同輩師弟大都反對此事。但鐵青子在“遇真宮”裏只說了一句話。

    “誰纔是巫丹派的當家掌門?”

    如今看見這許多弟子的死屍,鐵青子感覺一顆心正在崩裂剝落。

    代價實在太大了。

    鐵青子決定攻打黑蓮教,舉起的是“爲民除害,行俠仗義”的大旗。黑蓮教徒結聚在南陽一地已有百多年之久,近日確是愈漸猖獗,燒殺搶掠、擄劫婦孺的惡行時有所聞,行兇甚而遠至湖廣省界。巫丹山地近黑蓮教勢力範圍,身爲天下“九大派”之一,義不容辭。

    但其實他出兵的真正原因,起於一次偶遇:半年前鐵青子往訪谷城的道觀,順道帶弟子游歷,在老河口碰上四個惡名昭著的黑蓮教徒。

    那些人打鬥時全不畏死的狂態,深深震撼了鐵青子。本來只是輕鬆平凡的武藝,用在這些教徒手上,卻頓時可怕了一倍。隨行的一個親傳弟子,更因爲驚愕而被黑蓮教徒的刀子刺得重傷雖然最後四名惡徒還是被鐵青子盡誅。

    那次事件之後,鐵青子就像着了迷,很渴望知道這幹邪教人物,到底藏着什麼強大的奧祕。

    我們講究修道養生,雖說是先祖所傳之學,可對武功沒有半點兒幫助;反而此等邪異的信仰,卻將教徒鑄煉成這樣的戰士……

    自此鐵青子每天都在想着這念頭。平日修道的功課都荒廢了,全換成鍛鍊拳劍;主持祭祀或領弟子誦經時也是心神恍惚。

    直至黑蓮教徒在鄭州村郊屠戮鄉民的消息傳遍近縣後,鐵青子作出了這個重大的決定:精銳全出,由他親領進攻黑蓮教總壇。

    他轉過洞穴走廊一個彎角後,驀然看見外頭的天空。天色雖然已近黃昏,鐵青子仍感到陽光甚是刺眼。

    被血染紅膠着的鬚髮,連風也幾乎吹不動。鐵青子一雙本來像鷹隼般銳利的眼睛,此刻透着濃濃的疲憊,眼肚現出深重的瘀黑,就像三天三夜未睡一樣這一戰其實不過大半天,短促而峻烈。

    他終於看見第一個生還的弟子。

    陳春陽拿着折了尖鋒的長劍,在掌門師父跟前下跪。“巫丹三十八劍”中,陳春陽是最穩重的一個。他只比行年四十二的師父鐵青子小十歲,臉容有一股書卷氣,因此武功常被人低估能夠生還到現在,就是他真正實力的明證。

    這被人低估的命運,廿多年後也傳到了他侄兒、巫丹俠客陳岱秀身上。

    “多少……?”鐵青子找一塊岩石坐下來,詢問時打量陳春陽全身上下,看見他一條左臂軟軟垂着,胸腹間好幾處都滲着血紅,受的傷很不輕,但臉容仍然鎮靜。

    “就只剩下我們。”陳春陽用劍往身後一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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