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寒劍江湖 >第197章 南下贛地(103)
    那天在林湮村,不該這樣對她的邢獵反覆想過這許多次了。

    可是現在再想又有什麼用?

    後來佟晶把最後遇到川島鈴蘭時她所說的話,轉述給邢獵知道。

    “蘭姊說:她要盡一切力,延續你的夢想。”佟晶這樣告訴他。

    邢獵聽後只是沉默。之後他在同伴面前幾乎沒再提過川島鈴蘭。

    可是從那天起他就下了決定:

    我不能夠令她失望。

    邢獵決心,絕不會辜負川島鈴蘭這情份。在她回來之日,他必定要讓她看見一個更強的自己,要讓她再次看見他真正的笑容。於是這些日子他都一直在思考和試驗,不靠左手右足仍能提高戰力的方法。

    他這時才反省過來:先前因爲創出“浪花斬鐵勢”實太興奮,忘記了多變的武藝和適應力也是自己一貫的長處,目前的困境還是有辦法克服的。

    何自聖掌門幾乎盲了,仍然能夠令葉辰淵那樣的劍豪畏懼。我也可以。

    然而到了最近,在得知“御武令”的傳聞之後,邢獵轉而爲川島鈴蘭的安危擔心。

    直至目前來襲的武者雖然都不足爲患,但畢竟川島鈴蘭一人孤身在外,不像他們五個可互相照應,若遇着對方使出陰謀詭計,也難逆料,不由邢獵不擔心,何況更強的敵人,很可能仍在後頭就連“九大門派”也都接到“忠勇武集”的鐵牌。在朝廷的威權之下,他們反應如何實難預測。

    現在邢獵唯一寄望的是,他們五個已將武林的注意力都吸引過來,令川島鈴蘭遇襲的機會大大減低……

    邢獵從未如此擔心川島鈴蘭。他一直以爲她是個永遠不用讓他擔心的女人,可是現在他的感覺變了。

    只因在分別之後,邢獵才真正知道,自己對她有多珍愛。

    日照漸斜。邢獵仰起頭來,看那寺後樹林的蔽天綠葉,回想跟川島鈴蘭最後相處的那天,在漫天紅花之中看她練刀的情景。那大刀捲過的一刻,多美。

    從來自行我道的邢獵,第一次感到如此孤單。

    他把鉢裏的水倒出來,順道清洗小刀上的血潰,將刀刃往褲子上抹乾收回皮鞘裏,拿着洗乾淨的蛇肉走回野寺。垂頭看着鉢中肉時,他不禁笑起來。

    假如阿蘭也在的話,肯定叫得比佟晶更大聲東瀛人哪敢喫蛇?不,改天帶她回泉州家鄉喫土筍,那才真的嚇死她……

    邢獵回到佛殿裏,只見圓性和佟晶已把殿中央地板清理好,張開了各人的臥鋪。佟晶在中間架起一堆柴,準備給邢獵煮食。

    練飛虹這時也從佛殿正門回來。只見他赤着上半身,從頭到腳通體塗上了青綠的漿液這是在廬陵居住期間,獵戶出身的八卦門弟子孟七河教他們製作的野外僞裝,除了顏色之外更能掩蓋體味,在山林裏就連野獸也無法警覺。

    “回來啦?辛苦了。”圓性向練飛虹說。飛虹先生只是微笑,接過佟晶遞來的布巾和一堆樹葉,去抹臉上乾結的綠漿。

    “總共多少個?”圓性問。

    “全部。”練飛虹冷冷回答,並無昔日的嬉鬧。他臉上和身上仍散發着未消的殺氣:“對不起,和尚。我可沒你那般仁慈。”

    “我只是對畜生如此。”圓性說:“它們咬噬,不過爲了肚子餓的緣故。我記得太師伯跟我說過:衆生六道輪迴,就以人身最是難得,因人最多選擇。有選擇,纔有善惡之別。”

    “總之這一、兩晚,我們可以睡得安樂些了。”練飛虹淡然說着,抹去塗在臉上的綠漿,重新露出樣子來。只見他的臉較圓性、邢獵等更要疲倦,比往日好像又蒼老了幾年。

    如何嚴謹的修練,也難讓他逃過歲月的侵蝕。這段日子對練飛虹的影響更是比後生小輩明顯。

    自從入了江西西面省界的荒野後,“破門六劍”一直被這鷹揚幫用獵鷹監視去向,於是遁入不見天日的密林之中,對方卻又改以獵犬追蹤,令他們一直暴露行蹤。鷹揚幫不斷將他們所在的情報販賣給沿郊道騎馬而來的武人,十多天來“破門六劍”已有三晚受到突襲,雖然都將對方殺退,但卻大大耗損體力精神。圓性和練飛虹忍無可忍,也就設下這一着,將跟蹤而來的鷹揚幫衆截殺。

    “那好哇!難得遇到這座佛寺,我們可以在這兒多歇息一天了!”佟晶興奮地說,指指殿裏的柴薪:“那可以打火做飯嗎?”

    “趁天還沒全黑前要做好。”邢獵說:“而且就在這兒做,別讓煙往天空冒。”

    佟晶歡天喜地地準備生火,但一看見邢獵手上那鉢肉,馬上吐舌皺眉。

    “哦?哪來的?什麼肉?”練飛虹問着時仍在抹身。他一身皮膚雖已因年紀而鬆弛,但胸腹肩臂的肌肉仍然結實精壯,比諸許多年輕人也不遑多讓。

    “啐!臭老頭!”佟晶見了厭惡地別過頭:“到外面穿衣服去!難看死了!”

    練飛虹反而咧齒笑起來,曲起兩臂把一身肌肉鼓得堅硬,特意展示給佟晶看。邢獵和圓性都忍不住哈哈大笑。

    “對了……”練飛虹這時收斂起來,伸手指指上方殿頂。“那小子……幹什麼?”

    “他說要看着外頭。”佟晶說時目中顯出憂心:“但我看他更像是想一個人靜靜。”

    “他有點不妥。”練飛虹抓着鬍子說。“好好留意他。”

    佟晶用力點點頭。

    黑暗之中,只靠一點如豆的燈火,他瞥見那兩片激削下來的銀光。

    幾乎完全不須思考,他的左手已經把着後腰間那橫亙的劍柄。食指摸在鎔成兇猛虎頭的劍鍔刻紋之間。

    出鞘。

    “虎劍”的寬短鋒芒,如新月在頭頂劃出,先猛烈激撞在第一片銀光上,將之盪開,與另一道銀光互碰。對手的雙兵刃攻擊在一招間散亂,失卻力量。

    在這停定下來的時刻,他看清那是一對虎頭鉤。衢州常山派的得意兵器這是他後來才知道的事情。

    什麼都不用想,右手也迅速連動起來。長長的金黃光芒閃現。雕着蟠龍的蓮花狀護手。

    劍勢亦如龍。自雙鉤的內彎刃鋒間射入。

    燦銀虎頭鉤合攏,意欲將“龍劍”劍刃半途封鎖這是常山派“撈月鉤”的得意技。

    可是來不及了。要劫奪青冥快劍,就如要在激流裏伸手抓着衝下的樹葉,非常人能做到。

    雙鉤夾勢未成形,“龍劍”已穿越而過。

    這剎那憑着劍光,他首次看見對方的臉。

    那張臉不比他年長多少。此刻五官都惶然地擴張扭曲,溢滿臨死前一刻的驚懼。

    血腥。

    閆勝睜開眼睛,意識回到這密林深處的野寺頂上。

    他深深吸進一口氣,緩和高漲的情緒。記憶裏那黑暗中的血腥氣味,格外教人心跳加速。

    他擡頭仰望。樹林裏就只有這座佛寺未爲參天巨樹掩蔽,是唯一可清楚看見天空之地。天色已向晚,高樹上的枝葉在徐徐夏風中微微搖動,四方幽陰的密林彷彿藏着無限奧祕。

    閆勝無法自已地再次回想這些年來,自己誅殺過的人。從蓉城馬牌幫到廬陵“清蓮寺”的術王衆,他都曾大開殺戒。那些時候他都有充分的拔劍理由。

    而現在,他迷惑了。

    閆勝拔出“虎劍”來,左手來回在空中輕輕比劃,重複演練剛纔回憶中的劍招。

    在廬陵擊殺過的術王衆數目他並沒有去數算;可是這個多月來殺過的武人,他卻每個都記得。共十三人。而且還清楚記憶着跟他們戰鬥時的情景。

    他心裏對於殺死這些來襲擊“破門六劍”的武者,並沒有什麼歉疚:他們一心來殺我們,那麼死在我們的劍下也非常公平。

    尤其當閆勝知道他們爲什麼而來之後。武道中人,竟爲朝廷頒賜的虛名賣命,更不值得尊重!

    與這許多不同門派武功連番血戰皆捷,而且毫髮無傷,閆勝的武技和自信又比先前再猛進一層。他無從否認那快意滿足之情,更經常自然回憶起戰鬥的情景,品嚐那血光劍風中的每刻。

    可是同時他心裏也無法擺脫一股空虛感。

    自從決志復仇,閆勝曾經以爲自己的劍只會沾上巫丹派的鮮血,如今卻捲入這紛亂的戰鬥漩渦裏,爲的竟是如此無聊的理由。他從前並沒有想象過會這樣。

    師父,爲什麼……?

    閆勝想起何自聖。他記得在青冥山上每次看見師父,那平素一言一行,總帶着一股無法言說的冷漠。就只有閆勝拜爲“道傳弟子”的一刻,何自聖才讓人意外地露出溫煦的笑容。

    現在經歷過這許多事情,閆勝感覺自己好像漸漸瞭解師父爲什麼會這樣。

    只要一天拿起劍,你就無法避免殺戮無論你願意的,還是不願意的,不管是因爲仇恨,還是面對不相識的人。

    就像那個常山派弟子……他大概不過是奉着師門的命令吧……?

    而爲了隨時準備奪取別人的生命,就有必要把心裏的某一塊封閉起來。

    這是身爲劍士的宿命。

    閆勝手中“虎劍”不自覺越揮越猛烈,在傍晚的空中發出尖嘯般的破風之音。他的眼神也變了比那夜在破廟裏佟晶看見的還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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