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禁軍交戰以來,姚連洲經常都徵詢師星昊與葉辰兩位副掌門,實際上也是他的前輩的意見。唯有這個決定,是他獨斷所下。
最難下的命令,就該由我一個人承受責任。
當他將這決定告訴師、葉二人時,他們沒有顯露出任何意外的表情,彷彿一直就在等着姚連洲說這句話;葉辰馬上從“真仙殿”存放宗卷的密室找來“遇真宮”內外地勢圖,準備籌劃迎擊的戰術;師星昊則立時提筆寫了一封信,吩咐陳岱秀帶着往“雲羅舍”拜訪。
“我只有這個選擇。”姚連洲向殷小妍說:“維持今天這個巫丹派的,是一股不屈服於任何人的‘氣’。面對敵人而選擇逃亡,沒錯可以求存;但即使他日能再集結,我們亦不再是狼羣,而不過幾頭喪家之犬,絕不可能繼續追逐‘天下無敵’的心願。身爲巫丹掌門,我不可能選這條路。”
姚連洲說時連手掌都在發熱,但卻無法令掌握中殷小妍的手暖過來,她的手依舊是冰冷僵硬。
“我不明白……你是掌門,不是應該爲弟子着想的嗎?你這麼做豈非帶他們……走上不歸路?”
不論勝負,許多巫丹弟子都將因爲他這個決定而死去——姚連洲對此十分清楚,也從未心存任何僥倖的想法。
然而姚連洲有絕大的信心,他們會毫無猶疑地跟隨。從這個月來的氣氛就感受得到:巫丹弟子迎戰神機營只有興奮,無人畏縮不前。
身爲巫丹表率的姚連洲,當然瞭解他們心中所想。
“與朝廷糾纏雖非我們的本願,但對方既然找上門來,我們亦不會退縮。歷來從沒有一個武林門派,能夠擊敗如此規模的敵人。這榮譽將要比無敵於武林還要高。這一戰,我們將記載在史書上。”
“我不明白!”殷小妍搖搖頭,眼眶已有焦急的淚水:“敵人可是皇帝啊……整個天下都是他的!打勝了這一仗,他就不會再派更多軍隊來嗎?”
“師星昊曾經在皇城見過他,深知他的脾性。”姚連洲解釋:“他是個只喜歡強者的傢伙。我們這一戰若能重創神機營,必將震動朝廷之餘,也會令他折服。其時師星昊將獨自再次上京,向他表明我巫丹派不能接受‘御武令’的立場,重申只想與朝廷互不干犯。師星昊說過,有七成的把握可說服皇帝。
“要是還不行的話……也沒什麼關係,我們就繼續打下去。”
姚連洲的豪言壯語,卻半點無法打動殷小妍。她回想那天在西安“盈花館”的幽暗房間裏,陪伴中了毒的他孤劍力抗羣雄的情景。那時候他的豪邁,還有在危難中仍對她不失關切的溫柔,確實令她深深愛上。
如今姚連洲面對的,是更要艱辛十倍的困境。可是殷小妍卻無法再次欣賞他的豪情。她完全無法理解他的選擇。
“我……我不知道……”
姚連洲瞧着她的臉。他雖不懂討人歡心,但也不是個遲鈍的人。這陣子他察覺了,自己跟小妍之間有一道無法言喻的隔膜。可是在這非常時期他卻無從分心去化解。此刻他只能將她的手握得更緊。
“對不起。”這三個字姚連洲只會對天下間一個人說。“我剛纔說過,身爲巫丹掌門,我只有這個選擇;而你身爲巫丹掌門的女人,也只有接受我這個決定。”
殷小妍垂着睫毛,流淚點點頭。
的確,這是從一開始她就得接受的事情。
可是,我正開始後悔了嗎?
姚連洲沒有察知她心頭的紛亂,只是輕輕將她摟進懷中一吻。兩入在那威嚴的鎏金真武神像之下相擁。
“好的。我明天就走。”殷小妍的臉貼在他胸膛上說:“你放心,那些家眷我會好好帶領他們在山上安頓。”
姚連洲堅實的雙臂環抱着她,希望在這短暫的時刻傳達最大的安慰。
“我會如常地戰勝。然後很快跟你見面。”
殷小妍在他懷中“嗯”了一聲。
然而姚連洲不知道,小妍此刻心裏擔憂的,是另一個男人的安危。
溢着濃濃藥香的房間裏,有一股非常凝重的氣氛。
崆峒派前任掌門飛虹先生;徽州八卦掌門尹英峯;少林武僧圓性和尚;坐鎮湖南一地的湘龍劍派掌門唐皓……能夠令這些人圍聚一起,並同時露出緊張神色的事情,世上並不多。
就連刀傷纔剛癒合不久的龐天順,其實並未能自己行走,也堅持要在這早上到訪這房間,此刻正坐在一張竹椅上,跟那四人一樣,正密切注視房中那木牀。
在那房裏的木牀跟前,身材肥胖的怪醫嚴有佛已是滿額汗珠,他以靈巧的指頭小心地解開那兩副銅鑄護殼上的扣鎖。他平生醫治過多少英傑梟雄,見識過無數生死傷病,但此際竟也少有地緊張。連嚴有佛自己亦無法解釋,何以對這個傷者會如此格外關心。
我明明連他的武藝如何也未親眼見識過,跟他也不是深交……可是這男人,擁有一種奇特的氣質,很容易討人喜歡。
眼前這許多武林豪傑的關切之情,就是明證。
邢獵平躺在堅硬的木牀上,任由嚴有佛處理,表面神色泰然。可是與他相處已久的圓性跟練飛虹,都看出他心裏的波瀾。
二人都不感意外,不管平日邢獵如何豪邁也好,這次關乎他往後的武道生命,不是輕輕一笑就能淡然處之。沒有一個劍俠能夠。
今天正是嚴有佛爲邢獵左肩與右膝施“刀針”治傷後的二十日。是否治療成功就在這刻揭曉。
假如失敗,邢獵與雷九諦一戰即不必提。佟晶的安危亦成疑問。
嚴有佛細心將拘束着邢獵肩腿的銅殼取下,解去包裹的藥布。
“你先別動。”他說着時施以特別的指法,按摩邢獵傷處四周的肌肉筋腱。
邢獵受傷已有一年之久,這大半個月更被兩副銅殼固定至動彈不得,兩處關節的筋肌當然都僵硬得很;嚴有佛先以按壓推拿令其血氣重新暢旺,並使筋肉放鬆,否則馬上動起來,不只容易再弄傷舊患,更可能造成新傷。
每個關節嚴有佛都按摩了一個刻時有多,同時圓性也幫忙,用浸了溫熱藥湯的布繼續替邢獵傷處敷治,以助血氣流動。
“放心吧。連我這麼個糟老頭都好過來了,你這小子沒問題的。”飛虹先生鼓勵着說。他頭臉的劍傷已愈,左側白髮垂下了一大片,掩蓋失去耳朵的傷疤。眼角與眉梢的刀痕,令他左眼有如悽慘地裂開,笑起來眼神仍散射着三分兇暴。
邢獵報以微笑感謝。可是沒有了銅殼的拘束,他頓時感覺身體好像少了支撐,臉色更顯得緊張。
嚴有佛透過指頭的觸感,確定邢獵傷處周圓筋肌都已充分放鬆。他深深吸進一口氣,接着說:
“你動動看。”
終於到了這個時刻。邢獵鐵青着臉,並未勉強從牀上坐起,只是原位聳一聳肩背,開始慢慢活動那左肩關節。
房內所有人則注視着邢獵緊皺眉頭的臉。
邢獵的左肩升沉轉了一圈,只感異樣。
那纏繞了他足足一年的酥軟無力感覺,似乎消失無蹤。筋腱彷彿被人從裏面重新上緊了。
邢獵鼓起勇氣,這次把左臂整條向上舉起來,做更大的扭轉動作。沒錯,肩頭恢復的感覺很明顯。力量似乎能夠順利傳達到手肘跟腕指。這久違的感覺令他相當興奮,開始嘗試鼓硬胸背的肌肉,令左肩運起勁力來。
然後他發出一聲低呼。
衆人聽了馬上都焦急。嚴有佛立時伸手搭在邢獵肩頭上,示意他停止用力,擔心地問:“痛嗎?”
“運勁的時候。”邢獵說時眉頭卻鬆開來:“但是跟以前的痛很不一樣。先前就像突然給一柄細刀刺進去,關節馬上沒了氣力;現在的痛是‘鈍’的,只是帶着痠麻。而且一收勁放鬆就馬上不痛了。
他撥開嚴有佛的手掌,左臂又再在上方旋扭,幅度漸大。
“假如此刻必得要用左手出刀的話……我想我辦得到——至少應該能夠全力發出一刀吧?”
衆人聽了立時把目光轉向嚴有佛。只見這怪醫露出詭祕的興奮神色。
“別管什麼出刀……現在看看腿怎麼樣?”
邢獵仍然躺着,也如剛纔般慢慢往上提起右膝。
由於太久沒使用,肌肉帶點僵硬,但隨着屈曲的角度越來越窄,邢獵察覺竟仍未有往日那種關節被死鎖似的尖銳痛楚……一點一點地,他在不知不覺間,已經輕鬆地將膝關節完全折曲。
只不過是如此簡單的動作,邢獵卻激動得有想哭的衝動。
珍愛的東西失而復得,那是旁人難以體會的喜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