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寒劍江湖 >第282章 龍虎劍(2)
    他俯跪在火堆跟前,大口大口喘着氣。直至呼吸稍爲平復,他仰起頭,看看洞壁上反映的火光和影子。

    在他眼中,那石壁漸漸浮現出一個白色的人影。人影很高大,正盤膝坐着,雖然隨着光影而在壁上浮動,卻有一種實體似的重量感。

    閆勝知道那是誰,爲什麼出現。

    自從幾天前開始,他每晚都會看見這人影。從最初飄渺的一抹淡淡影子,到後來已經能夠看清楚身姿與表情。

    然後,他們開始談話。

    “你剛纔那算是什麼劍法?”那聲音威嚴、清亮而熟悉。閆勝每次聽見都有想哭的衝動。“完全不行。”

    閆勝繼續跪着垂頭,不敢直視那人影。

    “師父……”

    閆勝決定入山修行,除了爲觀察“虎相”之外,還有一個原因:他在青冥派的時候,聽聞師叔呂一慰說過,師父赫聖年輕之時,曾經一個人在外遊歷修練,並作過這種孤獨的苦行,在無人深山渡過七十天之久。

    這種苦修在青冥派有名堂,稱之爲“山螺”:螺是指像田螺那種向心的旋紋,喻意獨自在山中是要往內觀照自我,尋求功夫的突破。

    閆勝聽過不少關於“山螺”的事情,只知道此法在青冥派早已幾被遺忘,近百年來只有赫聖一人進行,此外再無其他人嘗試過;他也不知道“山螺”有什麼特別的方法和準備,只是憑着一口氣就來了。

    既然是師父做過的事情,我也要做。

    閆勝想:自己自小在青冥派與衆多同門修練,青冥破滅後又馬上有了邢獵作伴,此後的夥伴與朋友亦越來越多;自己的功夫生涯上,從來沒有隻得自己一人的日子。

    說不定,這就是我劍法無法再進一步的原因。

    過去幾十天“山螺”,一直支撐着他堅持的,除了尋找老虎,就是赫聖這個模範。

    可是他從沒想象過:竟然真的會看見師父!

    這個“螺”字,原來這麼可怕……

    “這不是龍虎劍,”壁上的赫聖影子又再說話了。

    閆勝還沒有瘋掉,他很清楚那影子和話語,都只是來自自己心裏。但他還是無法自制地開口回答。

    “我在青冥派學過的,就只有這麼多。我真正見過『龍虎劍法』也只有你跟葉辰決鬥的那次。”

    “不。不止的。”赫聖舉起只有四指的右手,斷然說:“我教過你的,遠比你想的多。只是你自己忘記了。”

    閆勝苦思這句話的意思,同時從俯跪變成打坐。他身上的皮膚散發出剛纔練劍後餘熱的蒸氣。

    離開青冥山這四年裏,他心裏念念不忘復興青冥劍道,每日都在回憶青冥山上學藝觀摩的一點一滴,尤其是師父跟葉辰那驚世一戰。

    趁着孤獨修練這種新體驗,閆勝這數十日來將一切關於青冥劍道的記憶努力重整,尤其是每次由赫聖親自傳授的時候。

    在青冥山六年裏,閆勝絕大部分日子都是由各位資深的“道傳弟子”師兄代傳武藝,掌門師父親授的機會甚少。他知道那是因爲自己還沒有進入“歸元堂”的資格。那個時候的燕小六半點也不心急

    他是個謹守規矩的學生,沒有像侯英志那樣地焦躁。他只想:只要自己繼續努力下去,“歸元堂”與師父就會在那裏等着他。青冥派又不會跑到哪去……

    現在才知道,原來一切以爲必然存在的東西,並不一定等你。

    如今的閆勝只有緊緊握着當年的所有。令他驚訝的是,自己腦袋裏記得的東西,竟然遠比想象中多。從前都沒有真正靜下來整理的機會,現在於荒山裏獨自一人,許多不知藏在哪些角落的學劍記憶,都無比清晰地浮現出來。

    彷佛在孤獨中,他的心成了一面清亮的鏡子。

    其中許多回憶裏都有好友侯英志的影子,就連二人私下在山中半遊戲地對劍的過程,閆勝都記得。

    此刻小英在哪裏?他手裏還握着劍嗎?

    閆勝深感當時未有好好珍惜師父仍在的日子,如今只有格外努力回想關於赫聖的一切。然後他發現了一件從前未有留意的事情:每當他正在學一套新劍法時,從“風火劍”到“上密劍”六套,師父總在那期間當衆演示該套劍法,而且必然打三次一次是在閆勝初學之時;一次是他剛剛學會全套之際;第三次則總是在他將要參加門內校劍比試之前,赫聖就會找一人示範那套劍法的雙人“式對劍”拆招。

    當年閆勝沒有留意原因,還在疑惑師父何解還要特意演練這麼基本的劍法;現在重組回憶之後他終於發覺,師父的示範對象就是他!

    第一次,讓閆勝感受那劍法的風格與氣質;第二次是給他看清楚每套劍法的動作和發勁竅要;第三次當然是實戰應用。

    “風火劍”的路線與速度;“瀧渦劍”的勁力協調;“水雲劍”的柔韌嚴密;“伏降劍”的氣勢與吞吐;“圓梭雙劍”的精巧和霸道;“上密劍”的近身險中求勝……每次當赫聖親身演示時,都表現得淋漓盡致。而閆勝很慶幸,自己竟對那些影像存有很深的記憶。

    這一發現更印證了閆勝先前的猜想:青冥派最高絕學“龍虎劍法”的要訣,其實也藏在基本劍術裏。

    可惜他跟赫聖學習的,始終就只有這麼多;而真正的“龍虎劍”模樣,他亦只見過葉辰一戰的片光掠影,最多加上練飛虹一些回憶口述。

    此刻他對着師父的幻影打坐,思考了好一陣子,最後還是低下頭來。

    “師父……不行,我學過的,想來想去就是這麼多……我打不出你的『龍虎劍』。”

    “我的?”

    赫聖那幻影的頭髮和白袍因盛怒而飄揚,就如洞中那堆火焰一樣激烈。

    “誰說過你要打出我的『龍虎劍』?”

    閆勝一“聽”這句話,忽然一身都冒出冷汗,迷惑的心裏亮起了一點曙光。

    不是師父的“龍虎劍”……不是他的……

    閆勝陷入深沉的苦思當中。他記得在廬陵時聽王陽明大人談過在龍場悟道的經歷,閆勝雖然不是太懂王大人所說的哲理,但知道自己此刻正處在相近的關頭。

    閆勝在這入神的狀態下,並沒有發覺火堆已漸漸變弱,山洞裏越來越冷。此刻他搜索枯腸,精神活躍造成的肉體消耗半點不下於剛纔擊劍,全身仍是熱血奔騰,皮膚上冒着薄薄的汗。

    不是他的……不是他的……

    我的。

    我的“龍虎劍”。

    閆勝只覺一念豁然而通,整個心智從深沉思考中返回山洞的現實。

    他擡頭,想再問壁上師父的影子,卻發覺火光微弱,赫聖的幻影早已消失。

    閆勝替火堆添柴,穿回上衣,徐徐走到山洞深處。在壁上一個凹陷處堆着十幾塊大石頭,他搬開幾塊,從那凹洞裏找出一個長布包和一個瓷瓶。

    閆勝席地而坐,小心解開布包攤開來。厚厚的布帛包了好幾層,最後都解開了,露出內裏的“龍劍”與“虎劍”長短雙劍。

    閆勝仔細用布抹乾淨雙手,這纔拿起“龍劍”拔出鞘。劍刃立時映照得洞內一室金光,出鞘的顫音在寧靜的空氣裏迴盪。

    閆勝細心用藏在布包內的一塊白布抹拭“龍劍”刃鋒,反覆清潔和觀察後,再用瓷瓶裏的油塗上薄薄一層以防止發鏽,確保塗勻之後才還劍入鞘。

    他接着同樣又打理短劍“虎劍”。閆勝的表情變得平和,他藉着這種時刻,在心裏琢磨剛纔想到的念頭。

    要怎樣才能找到我的“龍虎劍”?

    師父不在,無法再指點他。他只能靠自己想。

    閆勝想,每個人的功夫生涯上,必然有一個突破的關口。師父的是什麼?是在獨戰“川西羣鬼”、失去一隻指頭那時候嗎?還是更多?

    他回憶自己這幾年,每一次劍術大大提升,都因爲不同的事件:殺出馬牌幫;“盈花館”對姚連洲與巫丹派;夜戰黑蓮術王;“黑蓮寺”之戰;叢林裏擊敗迷蹤門弟子……

    如今的“山螺”,是另一個關頭。

    與師父的幻影對話,他當然也害怕。自己是不是孤獨太久,太過想念夥伴和佟晶,已經開始有點瘋?他不知道,只知自己確實處在幻象與現實模糊的危險狀況。

    可是他追求的是“借相”,而“借相”本身就是一種高度的想象,差別只在能否控制。失控的話,就如雷九諦般走火入魔;成功操控的話,就開始跨進自己渴望的境界。

    要怎麼突破?還有,要怎樣接近那老虎?……

    閆勝抹着“虎劍”的手忽然停了下來。他想到一個念頭。

    “山螺”,在沒有人之處修練,對我來說是前所未歷的陌生境地。

    可是不止。還有一片境地是我更陌生的。

    沒有劍的修練。

    閆勝抹淨了“虎劍”,上了油後還鞘,將雙劍再次用布重重包裹好,把布包舉起貼在額前,心中暗暗默禱一輪,然後將之恭敬放回那凹洞,把洞前的石頭重新封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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