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抵抗“虎撲”之間,邢獵騰出左手來,於閃電翻飛的樹枝黑影中伸進去,欲擒拿搶奪閆勝的短木劍。
此是邢獵在南蠻島國所學的手法,在兵器比拼中如蛇吐噬,閆勝過去實戰少有面對這麼又大膽又詭奇的擒奪,但今日的他用起劍來心思澄明,任何奇招亦難以令他慌亂,只見他左腕發出一個類似“抖鱗”的短勁,短木劍一轉絞向邢獵伸出的手掌。邢獵只能縮回擒拿手,無功而還。
但這也令閆勝的“虎撲”攻勢停頓了下來。邢獵左掌收回之後一拍木刀柄上方,配合右腕扭轉,雙手把那長樹枝翻過來,從下向上撩擊閆勝下巴,同時藉此一擊的掩護向後跳躍,重新拉開了距離。
閆勝的戰鬥反應卻已非比從前,充滿了侵略性,以最小的擺頭動作躲開這撩擊之後,一瞥見邢獵後躍,哪肯放過他,雙足一個跳步,就從上施展出“穹蒼破”,飛刺向邢獵的臉!
看見閆勝竟能在這麼短促瞬間,在沒有多少預備動作之下使出“穹蒼破”這樣的猛招,邢獵甚感驚愕。
他已進步至此!
邢獵原本輕捷的雙腿,突然如千斤沉下,立成一個不動如山的馬步,左掌滑過樹枝,抵住木刀前端的刀背位置,右手握柄舉高至過肩,雙手將木刀斜斜迎舉,抵抗從上擊下的“穹蒼破”!
邢獵這招防禦,結合了陰流太刀的“受”技、心意門的勁力整合、少林“緊那羅王棍·舉鼎勢”的運勁方式和腰馬,甚至參考了他多次對戰過的“巫丹勢劍”技術而自成一式。這段日子以來邢獵深感自己過於依仗捨身刀“浪花斬鐵勢”,有攻無守,武技仍不夠完備,於是潛心去思考創造另一絕招作後發防守之用,終於摸索出這個招式,並命名爲“關巖破鋒勢”,這是邢獵首次在實際比試中使用,完全是被閆勝凌厲的攻擊迫出來。
迎上的剎那,邢獵運起“借相”,擬想自己與長刀一體,化爲海岸突出的一片堅剛崖石,抵禦着捲來的千頃狂濤。
而閆勝的“穹蒼破”,也灌注了他進入“龍相”的功力。
二人互相引發,無法再保留力量,樹枝第一次相觸。
在強烈的衝擊之下,兩根木刀相接處都破碎四散。他們各自拿着半截樹枝,閆勝以飛躍的餘勢輕輕掠過邢獵,走了數步才停下。
那互擊之後,旁觀的王守仁和黃璇仍然無法控制地摒住呼吸,直至邢獵和閆勝都站直了,他們才透出一口氣來。
此二人,已然入“道”。
王守仁心裏不禁想。儘管他無法真正瞭解他們的武藝,卻以直覺感受到二人比試時散發的超凡氣質。
邢獵拋下了半截樹枝,向閆勝微笑。他們彼此都知道,剛纔的交鋒,沒有見出勝負:邢獵的“關巖破鋒勢”,並非單純的防守擋架,假如用的是真刀,仍有後着;而閆勝被擋去一擊,左手還有短劍未發,下一瞬間變化會如何,亦不是邢獵所能預料。
可是閆勝的臉沒有放鬆。他手中的斷枝只剩下兩尺,隨手拋去,又將邢獵放棄了的那截三尺左右的斷枝撿起來。
“還沒完。”他遙遙指一指邢獵腰間的另一柄木刀。“邢大哥,讓我接你那刀。”
邢獵雙眉揚起。閆勝如今那種對挑戰的渴求,是往昔所無。
是被我沾染了?還是他已變得更像赫聖?
邢獵也無法肯定。他只知道今日的閆勝,正合他心意。
他緩緩把腰帶上那柄樹枝木刀拔出。同時閆勝向後退了數步,給予邢獵最佳的施展距離。
閆勝要嘗試正面迎接這最強的刀招。他心裏極是興奮,因爲邢大哥果真答應了。這是一種最高的肯定。
邢獵右手拿着木刀,垂下到差不多膝蓋的高度,彎背低膝,又再次擺起那個如野獸般的必勝起手架式。
閆勝雙劍左右架在胸前,略爲交疊,凝重地戒備着。
他多次親眼見過“浪花斬鐵勢”全力施展的情景,非常清楚要捕捉那快絕的刀有多閒難。
他想過若是佟晶的話,將來或有這個可能。她曾經偶然地使出神速的“燿炫之劍”,如苦練到能夠隨心而發的話,就有機會去破“浪花斬鐵勢”。
至於自己呢?閆勝不知道。但他一定要試試。赫聖的“龍虎劍”,沒有任何應對不了的招術;他若要更追近師父的身影,也必得以此爲理想。
然後在王守仁看不見的一刻,邢獵在原地消失。
沒有光華的刀。
閆勝第一次從接受者的角度,感受“浪花斬鐵勢”的無儔氣勢。
一切的感官都已不足依賴。閆勝只能以直覺對抗,剎那就發動了“龍虎劍法”裏力量最強的“虎雷嘯”!
閆勝吐出剛烈氣息,準備迎受那看不見的刀招帶來的巨大沖擊。
如果他來得及抵擋的話。
可是預料中的事沒有發生。這次輪到翻滾飛行的邢獵掠過了閆勝,在他身後着地。
邢獵完成最後揮刀的餘勢,右手落到了左腰側。卻見他手裏的,只得短短一截不足一尺的樹枝。
原來邢獵始終害怕“浪花斬鐵勢”會傷害閆勝,所以在出刀之前加了一個短促的發勁動作,一抖令樹枝從握處折斷。而他砍向閆勝的“浪花斬鐵勢”,只有刀勢,而沒有刀。
但即使如此,閆勝仍如中了刀一般呆立在原地。因爲他感受到,那“虛空之刀”確實斬中了自己。
閆勝沮喪地拋下一雙木劍,回頭向邢獵說:
“我擋不了。”
可是他發現邢獵正向自己露出驚異的表情。
“邢大哥,沒什麼事吧?”閆勝關切地問。
邢獵好像這時纔回過神來,搖了搖頭。
“沒什麼……你剛纔其實只差一點點。是真的一點點。”邢獵把兩隻指頭貼在一起,強調着說。“我看你再這麼練下去,不出七年,就能夠真正的接下來。”
閆勝聽了,眼睛亮了起來。七年聽起來很遙遠,但是“浪花斬鐵勢”是邢獵平生武技的結晶,而以邢獵與閆勝修練歷程的差距,閆勝如果真的能在七年內追到這境地,已是極驚人的成就。
一想到這條道路都是多得邢大哥帶引,閆勝朝他深深一拜,山衷銘謝。邢獵卻兀自在看着手中那截短樹枝沉思。
這也是在告訴我:“浪花斬鐵勢”並非無敵。
還要再進一步。還要繼續探尋。
在邢獵心裏,未來仍然充滿無限的可能。
二人重新帶上兵器,並肩向王守仁行禮。
“我們一時興起,只顧自己練習,在王大人面前失禮了。”
“纔沒有。”王守仁站立起來說:“王某纔要感謝兩位俠士,讓我一睹這麼凌厲的比試。此刻王某明白,何以世間武俠,如此沉醉在武藝勝負之上。”
他負着手在庵前空地踱步,俯身撿拾閆勝拋下的樹枝木劍,也在空中揮舞擊刺了幾下。
“我這幾天不禁想:像你們般自由自在地求道真好,勝過王某今天的境況。”
邢獵和閆勝從未聽過王守仁如此沮喪,也都看着他。
“我年輕時也曾在這一帶遊歷過。”王守仁遠望那半隱在霧中的山岩樹木,回憶起昔日舊事。“那時我二十七歲,愛好佛道之理,來到蕪湖時就去了有名的化城寺賞覽,卻在那裏的地藏洞內遇上一位學問甚高的老道長,與他談論了整整一晝夜,當時幾乎就有出家修道之心。可是結果我還是入仕當了官。想來也是因爲功名心還太重,又想追隨老父的足跡吧。”
王守仁就在次年中了進士,開展仕途。
“不知不覺這就過了廿二年。現在回想,當初實在不該當官。王某畢生追求心靈誠正與自由,身卻受此羈絆,到頭來白忙了一場。”
“怎麼會?”黃璇高聲說:“先生爲官這些年,撥亂反正,解救百姓危厄,都是蒼生之福!”
邢獵和閆勝也都向王守仁拱拳,表示同意。
王守仁嘆息一聲。
“即使如是,這路恐怕也已走到盡頭了。”他低首說:“我在想,如能就此棄官,入山修道,也是個不錯的歸宿。何況這些日子領軍打仗,雖說是爲保衛百姓,始終也累積了不少殺業,仍待悔悟。”
邢獵他們聽到王守仁有出世之心,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他歷經艱辛,終於平定了叛亂,立下無人可及的蓋世之功,實在誰也沒資格強求他再多做些什麼;寵佞干政,朝綱紊亂,即使是王陽明,也非他一人之力能夠徹底改變。
可是看着如此一位偉人,因時勢而有志難伸,他們實在不得不感到可哀。